一百年後。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浴血重生。
醒來的時候,他感到一股山石的寒氣將自己包裹,環顧下四周,才知道自己一直昏迷在一個山洞中。從洞口映入亮光,依稀可辨此刻是白晝。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低頭望望自己,隻能猜測應該已經很長時間。
因為發絲已經長達腰際,而身體又變得高大結實,可以說整個人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然而身體並未感到任何,因為長時間昏睡而引起的不適,四肢活動自如,好像他根本沒有維持一個姿勢昏睡了很長時間。
不過他知道,他如今還是在人界。
他能感受到神的氣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顯然他如今沒有回到神界。當然他對於自己可以憑借敏銳的感官,感受到同類的氣息這一舉動,感到訝異,但他沒有多想什麼。
一百年的時光,足以令他成熟。
也許他應該像是那個男子一樣——
從今以後,習慣一個人思考,一個人生存,一個人流浪。
沉穩、內斂、冰寒,淡如止水。
走出洞口的時候,白晝燦爛的陽光委實刺痛了他的眼角,竟令他忍不住流出兩行熱淚。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因日光的灼熱而流出的眼淚,還是因為心底的悲傷。
回憶清晰如昨,往事曆曆在目。
他一身如雪冰寒的氣息,白衣白發,在日光下不可控製地流出雪淚,陷入回憶的泥淖。
……
“哥,你一夜沒睡嗎?!”
“我不困。”
“哥你騙人,眼角都是血絲了,還說不困!”
“是風吹得。”
“……”
……
“阿索,來吃包子。”
“不,哥,我不吃,我有粥喝了,包子留給你吃!”
“嘿嘿,我偷偷吃過一個了喔……”
“我才不信!這樣好啦,哥我們一人一半!”
“傻小子,你虧了喔……”
……
“哥,這麼一桌子大魚大肉,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啦,一起吃嘛!”
“我不想吃。”
“為什麼?!”
“對魚肉過敏。”
“……”
……
微微仰起頭,他眯起眼睛,望著那片湛藍深遠的天空,眼淚再也止不住。那個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子,雖然因為還沒有深度修煉,發絲隻是長到了腰際,卻已散發著迷人又耀眼的氣息。一雙幽黑深邃的眸子,冰寒如雪,泛著冷冷的深不可探的光芒。
因為力量已被喚醒,他如今已是雪守護神,流出的眼淚全部化為了雪花。
他發誓,那是他最後一次流淚。
他不恨那個男子,他曾經那麼愛他。想一想那些往事,恍若隔世,卻清晰如昨。曾經跟他生活在一起,他是那麼開心,又那麼安心。他不恨他,隻是……
摸一摸胸膛,那裏已經沒有了痛楚,傷口也已愈合,連傷疤都沒有留下,他卻感到一股錐心蝕骨的寒意。
低下頭,垂下眼瞼,他的側影莫名的蒼涼。
從此,一切恩怨都一筆勾銷。
他們形同陌路,便是了。
——
人界已經了無牽掛,他回到了神界。
然而回去後,他才知道,已經過了一百年,就是這一百年的時光,他的家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的父親現任雪神,不,準確地說已經是上任雪神,在他下凡不久後已然殞命,具體死因未知,總之殞命了。而他的母親,二十年前,因傷心過度得了一場大病,鬱鬱而終。
他理應繼承雪神之位,成為雪神殿新一任殿主,卻因為這一百年來音訊全無,雪神殿無人統治動蕩至極。
主人們走的走,死的死,下人們則流離失所,所剩無幾。
曾經恢弘氣派的雪神殿,如今就像是一座死宮,彌漫著瘡痍森然的氣息。
他回去的時候,一整座神殿,隻有一位老嬤嬤帶領著手下幾個丫鬟,在等待著大少爺的歸來。就是老嬤嬤告訴他這些事情的,那個時候,老嬤嬤握著他的手,熱淚盈眶。
“少爺啊,你可終於回來了……你知不知道,後來夫人為了等你,整日坐在神殿門前,就盼著你能早些歸來……可是等來等去,幾十年了,你就是一直沒回來……夫人又受了太多打擊,是鬱鬱而終啊……”
說起這些事情,老嬤嬤的情緒格外激動,老淚縱橫卻倔強地要說下去。
“少爺,你可真是變了不少啊,是個大人了……我相信夫人她泉下有知,一定會很高興的……就是可惜了她一個人,沒有親人的陪伴,死去得那麼孤單……”
“從今以後,你就是現任雪神了,代號雪。”
後來,老嬤嬤又說了什麼,他就沒有聽清了。
因為剛剛歸來,雪神殿又已沒落,他的名氣不高,整頓好雪神殿後,便一個人再次去流浪了。隻是這次,他沒有去人界,而是留在了神界。然而因為一望到神殿,他就想起自己沒落的家族,心底難免悲傷,所以選擇了去凡界流浪。
隻有那裏,沒有什麼景物,能令他回憶起那些不願觸及的往事。
命運總是殘酷的,充滿歡樂的童年時期過後,他的人生就變成了無盡的灰暗。
他過晚成熟,一旦成熟,卻又是那麼徹底。
——
現任雪神,僅僅一百歲,卻已有了一顆過於滄桑的心。
直到後來,他遇到了一個少女。
少女隻是一個普通的凡神,清麗活潑,笑容感染力極強。有一次他中暑昏倒在街頭,就是這個少女救了他。她將他安置在某一家醫館中,那幾天,幾乎每一天都會來看望他。
“誒,你終於醒了!有沒有感覺舒服一些?”
少女長相清麗,笑容極其燦爛,像是一縷陽光,倏地照進他那顆被冰封的心。為此他淡淡一笑,一邊撫了撫額頭,一邊說道:“多謝,舒服很多了……”
她再次綻放了一個笑臉,“我叫做玥兒,你呢?”
“阿索。”他淡淡地回答,不希望讓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守護神。
很快兩人便熟絡了,對待這個叫做玥兒的少女,雪的感情很特殊。但是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沒有悸動,有的可能隻是信任與滿足。不知不覺,他將她當做了摯友,因為這個少女好像將他當成了很親密的人,熟了以後什麼都會跟他說。
——
五年後,她三十歲,終於要出嫁。
雖然已經三十歲,但她的模樣卻還是少女一般清純,活力四射。神的壽命都很長,即便是凡神,三十歲對於他們來說,根本就還是稚嫩的年紀。
那個叫做玥兒的少女,終於要出嫁。
某一天夜晚,他們再次見麵,他帶她坐在樹上。乘著月色,他們像是曾經無數次那樣,促膝長談。
那是她出嫁之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就是那天夜晚,少女終於跟他吐露自己的秘密。
“阿索,其實我的壽命隻有三十年……”月色下,她的側影頭一次有些悲傷,這個少女一向是積極樂觀的,很少像這樣露出悲涼的神色。不,在他的印象中,幾乎沒有過。
為此他一怔,本能般地問道:“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在我十歲那年,我被確診為患有石女病……”石女病,一種罕見的隻患在女性身上的絕症。患了此症的女性會成為石女,女性一般的特征都不再有。沒有每月的煩惱,即便是將來嫁人了,與人第一次歡愛的時候,也不會流下聖潔的落紅,更不會懷有身孕。可怕的是,病人通常隻能活三十年。
他愣住,對於這種病,他是有所耳聞的,為此說不出話來。
隻聽她繼續說:“我和他很小就相約長大後要成親,那個時候我剛剛被確診,可是……我好喜歡他,就與他立下了這樣的誓言。然而長大後,我明白了許多,我知道自己不能這麼自私……不能成為他一輩子的包袱。”
“我反悔了……可是在我臨走的時候,他卻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什麼也不放開……我動搖了……你知道嗎?我是多麼愛他,我幹脆想,不如就做他一天的妻子也好,所以我們將婚期定在了二十年後。二十年後,我三十歲,正好壽命將至……”
“我想成為他的妻……”
這是那天晚上,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他們許久無言。
少女第一次那麼黯然,他就無言著,陪伴著她在清冷的月色下,輕聲地啜泣。
那個時候,他才明白,這個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很難想象,那個一向堅強樂觀的少女,會身患絕症,從二十年前起,就背負了過多的東西。
也許,命運讓他們相遇,讓他們成為摯友,總有理由。
三天後,她如願成為了他的妻。
在他們的家中,喜宴剛剛散去,庭院中還彌漫著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息。他隱藏在一棵大樹後,卻隱隱能感到他們的寢室中,傳出的氣息並不祥和。
後來,天空下起了大雨。
深夜時分,他看到她深愛的那個男子滿是悲憤地推門衝進雨幕,很快便消失在夜下。
他默歎一聲,然後搖了搖頭。
見他進去,床榻邊端坐的少女苦澀地笑了笑。
“阿索,其實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