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不去的曾經

那天客廳裏的電話響了很久,姐姐一直沒有接,也許她現在都快忍不住要爆料這麼個驚天消息了,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有理由開心,唯獨我,唯獨我,隻能在衛生間裏抱著腿流眼淚。

“南音,開門,是媽媽。她說你沒接電話不放心。”姐姐敲門。

“你跟媽媽說我沒事,但是我現在心裏很亂,不想說任何話。”我說。

我可以想象媽媽知道成績後詫異的表情,甚至是悲傷的絕望的難過的表情,我以前不是一直讓他驕傲自豪的嗎,可是現在我給她帶來的隻有失望,還有外公外婆,我又該如何麵對他們。笑到這,我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我在衛生間裏坐了整整三個小時,有些事始終想不明白,也沒有力氣去想,姐姐再也沒來敲門,但是我知道隻要我一出去,就能看見姐姐坐在飯桌旁邊等我吃飯。待要站起來的時候,隻覺得眼睛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柔軟的床上,姐姐和弟弟正在一旁擔心地看著我,她看到我醒了,連忙過了摸了摸我的頭,說:“不過是一場考試,你何必這麼折磨你自己。”看到她這樣的關心,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力氣去應付,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要複讀。”

“什麼?你要複讀?你確定你不是開玩笑嗎?”姐姐不可思議地問我。

“沒有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懂我心裏的這種絕望。”說完我要下床。

“你要拿什麼東西我拿給你。”姐姐連忙過來阻止我。

“我餓了,要吃飯。”

“好,我馬上端進來給你,你坐著不要動。”姐姐連忙出去。

那天姐姐對我的關懷我一直都記得,我從來不是一個願意給別人帶去難過和傷悲的孩子,但是我卻總是可以給別人帶去不愉快和傷悲,我骨子裏頭的狷介和不屈讓那些愛我的人都飽受折磨,而我愛的那些人也因為我的偏執和衝動懷疑我對他們的愛,我總是會把事情弄得很糟,糟到我自己都不願意去收拾的地步,如今我正在把自己,林振風和姐姐我往一個深淵裏推,我看著他們內心的難受和尷尬,竟然覺得很高興,就算我知道,在這樣病態的報複之後我的人生並不會因為這個有任何一點點地改觀。

“南音,我沒有想到你會回來找我,畢竟我知道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遠遠沒有我期望的那麼高,但是今天你能回心轉意我還是很高興,我隻希望你以後可以一心一意地對我,我們一直這樣走下去好麼。”林振風深情地對我說。

他的神情讓我覺得剛才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可恥。

我不想傷害你的,我真的不想傷害你。我隻是一直無法接受為什麼我就注定要受這麼多的傷害,為什麼我就要被我最信任的姐妹和曾經的戀人傷害。我告訴自己,隻要我把姐姐激怒了,我就好好地愛你,沒有任何雜質地愛你。我看著他垂下來的長長的眼睫毛很想好好地親他一下。

我點了點頭,眼角的餘光瞄到的是姐姐生氣的臉,她終於生氣了,她晦暗不清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生氣的表情。

“南音,看到你今天這樣我很高興,真的。我真心祝福你們幸福。”姐姐說著把眼前的杯子一飲而盡。

“謝謝你的祝福,我一直以為你因為喜歡林振風而一直不願意看見我跟他也能夠幸福。其實,怎麼說呢,從小到大,你一直都受到別人的寵愛,可是我一直要靠自己的成績才能證明我自己,我的成績也讓我得到了很多榮譽。你一直到是奶奶心中的寶貝,奶奶可以為了你針對我,不管青紅皂白,今天我卻擁有了你喜歡的人,你真的開心嗎。”我嘲諷地看著她。

姐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我今天終於把一切都發泄了出來,我終於在林振風的麵前告訴了他我的姐姐,是多麼地不擇手段。我那次的受傷,我每次的受傷害,跟她都有不可逃脫的關係。

我還記得童年裏的腳踏車,坐在上麵的兩個人,在陽光裏恣意地笑著,女童把腳翹在自行車的把手上,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後麵的男孩把兩隻長腿放在地上,嘴裏發出“駕駕”的聲音,陽光裏他的側臉清爽純淨,女童偶爾抬頭看見他調皮的笑容,竟然有些發呆。

我無數次跟林振風重複我的那段童年,我說我很珍惜那時候的自己,純淨無暇。他會捏捏我的臉,心疼地說:“現在的你,在我的心裏,更是純淨無暇。”我仰著臉微微看著他,癡癡地笑著。他揉揉我的頭發,把手覆在我的眼睛上,說:“傻瓜,不論如何,我都會站在你麵前幫你擋掉所有向你射來的毒箭。”

我沉默著一直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要撲到他的T恤上狠狠地哭一把,把所有的眼淚鼻涕蹭到他浸染皂角味道的衣服上,讓他為我著急跟我難過。可是我沒有,太多年一個人的生活,讓我的靈魂都習慣了形單影隻,我不願跟任何人說起自己心裏的那塊傷疤,卻可以在任何夜晚把他們一點一點揭開來,直到看到裏麵紅通通的血肉。

我也沒有告訴他,我喜歡我舅舅。

坐在我的腳踏車後麵為我保駕護航的那個男孩。

我怕我告訴他這個想法後,他會決然地離我而去。

那是埋藏在心裏多麼久遠的一個秘密,我始終小心翼翼地保護,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但是在我回外婆家的時候,當我看到他專心致誌地打遊戲機的時候,當我看到他含著滿口的白色牙膏沫跟我說話的時候,當我看到他坐在摩托車上隨意地把腳放在地上的時候,我知道,童年裏恍惚的仰慕已經以一種不可遏製的勢頭蔓延成明目張膽的愛戀。

我覺得自己要被毀滅了。

我怎麼可以喜歡自己的小舅舅,他大我14歲。

在我很小的時候,舅舅總是用他的摩托車載我去兜風。在外公外婆看不到的地方,他把車子開的很快,我坐在他的前麵興奮地大叫,我會牢牢抓住他的手,說:“慢點,我怕。”然後他會爽朗地大笑,揶揄地說:“怎麼還有你這個臭小子害怕的事。”

這裏我要說明一下,從小外婆就把我當男孩養,有一天當我在廚房裏吃飯的時候,一個過路的算命先生走進來跟外婆說,這個孩子難養,一定要用男孩的方式把我養大,否則熬不過十歲。

外婆謹遵算命先生教導,千恩萬謝地把他送走後,摸著我一頭濃密的發絲陷入了沉思,我扒拉著麵前的稀飯,跟舅舅搶為數不多的蒸餃的時候,就感到後麵一股嗖嗖的涼氣,旋即我被外婆帶到了外麵的庭院裏,她用家裏那把裁布的剪子三下五除二剃光了我頭上所有的毛發,我晃過神來哇哇大哭,外婆義正言辭地說:“以後外婆不能那麼寵著你了,你也不是驕傲的小公主了,隻有這樣你的命才硬。”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在很久之後我才想起,正是那個搖著布幡頭頂僧帽的討厭的算命先生讓我的童年有那麼長一段時間處於一半明媚一半悲傷的時光裏,我把頭抬起45度角讓眼淚不會流下來……

五歲的時候,我成了個小光頭,老師進教室的時候,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在講台上很嚴肅地說:“誰把這個小和尚帶到教室裏來的,快讓他出去。”班級裏鴉雀無聲,老師走到我麵前,說:“小和尚,我們這裏不讓化緣。”我哭喪著臉,看著她,說:“老師,我是南音。”

然後我看到老師,無可奈何地打了一下哈哈。

我也曾哭著鬧著在地上打滾著讓外婆允許我留頭發,可是外婆總是萬分擔憂地摸著我的小光頭,在我耳邊呢喃著:“隻有這樣,你的命才硬。”

直到今天,每當我外婆在我耳邊說話的時候,我都能恍惚地想起她跟我講的那句話,似乎是站在泰山之巔,聽老方丈在念經,老方丈說:“隻有這樣,你的命才硬……”

而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外婆對我不再溫柔,她把我推到一群調皮搗蛋的男孩麵前,大氣地說:“以後南音跟你們玩,不用讓著她,把她當男孩子。”在我求饒無助的眼神中外婆離我而去,而後我發現,那群人不過是紙老虎,他們除了會把死老鼠放在女孩的文具盒裏或者燒女孩子的小辮子,其他的什麼都不會,我既沒有文具盒也沒有小辮子,這是我迄今為止我發現沒有這兩樣東西唯一的優點……

每當舅舅叫我臭小子的時候,我就大聲嚷嚷,我不是臭小子,我是小姑娘,我不是雞蛋(因為我的頭又圓又滑,江湖人送綽號“雞蛋”),舅舅會捏著我的小鼻子,訕笑地說:“好吧,好吧。”然後在過後又會說一些諸如,“雞蛋,去幫我把這雙臭襪子拿到樓下去”、“雞蛋,你不是又在我的鞋子裏撒尿了吧!”、“臭小子,你敢再拆我的錄音機你試試”……這樣的話。

我就在小舅舅常常的教訓揶揄和偶爾的疼愛關懷下,茁壯地成長。我很多時候會想,我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在一定程度上有舅舅的推波助瀾,正是他在我很小的時候給了我如此波瀾壯闊的責罵和諷刺讓我的臉皮厚到了一定程度,即使他無比悲痛地看著我朝天的鼻孔,難過地說:“雞蛋,你說話的樣子,真像一隻渾然天成的豬八戒……”我都會不知廉恥地把鼻屎摳出來在他麵前晃晃,“這樣是不是更像?”然後在他裝作嘔吐狀後哈哈大笑。

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貪慕起他的容顏,在我漸漸長大的過程中,舅舅也變得成熟起來,他開始有了自己心愛的女孩,他會載我到那個女孩的樓下,用口哨吹她的名字,而後我會看到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孩紅著臉走出來,她的脖子上常常係著一條圍裙,小聲地讓他等會。我討厭他們小心翼翼的曖昧,我總會不斷地按喇叭,直到把女孩的爸爸給按出來,之後就是女孩的爸爸在那裏羅裏吧嗦地訓斥舅舅,我幸災樂禍地看著,得意得像隻小狐狸。漸漸地舅舅看出了我的小把戲,他開始要挾我,如果我老是在他約會的時候調皮搗蛋他就不再讓我爬上他的摩托車,我生氣但又恐慌地看著他,我多麼害怕被剝奪跟他相處的日子。我想那個時候,就是一種喜歡。病態的喜歡,我害怕他追求任何的女孩,並且想盡辦法搗亂,讓他無法如願以償,可是我不知道,這樣子的我,他是多麼討厭。

在我九歲的時候,舅舅心愛的那個女孩墜下了高樓。

在他們相處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做了見證人,他們確實相互喜歡,舅舅是多麼窩心地照顧她,沒有半點敷衍,女孩很白淨,纖細的雙手上指白隱隱約約,他們在河邊散步的時候,我就趴在舅舅的摩托車油箱上看著,那時的我已經在外婆的特許下長出了頭發,原因在於外公終於難以容忍我性格中的暴戾一點一點顯現出來,他曾經把我拉到外婆麵前說,你看看,我們家南音都被你搞得真像個男孩子了,到現在都沒有頭發,你讓她情何以堪。

我又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現在想來,外公情何以堪那四個字,用的真是精湛。

我的頭發漸漸長了,心思也多了起來,舅舅約會女孩的時候我不吵也不鬧,隻是安靜地看著他們守著自己的小甜蜜,那時的我已經知道了很多事,也知道了舅舅隻能是我的親人,這個範疇以外的雷池,一定不能越。就算看到舅舅俊秀的臉上總能浮現起笑容的時候,心裏就泛酸,他麵對我的時候從來是凶巴巴的,沒有半點溫柔。

女孩是因為絕症無望才從高樓上跳下的,她指甲上隱隱約約的指白在很早以前就昭示了一切,隻是一直沒有被發現,很多時候我都在想,上帝是不是總能給我們一點未來的蛛絲馬跡,如果我們勇於並且願意細心地去發現,就可以避免很多的悲劇和災難,那些災難和悲劇,在來的時候,讓人多麼猝不及防。

舅舅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的時候,外公外婆並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年代思想保守,小年青之間的戀愛從來被死壓在社會的最底層,並且被當成最無恥的行為。我卻不知好歹地一遍一遍敲舅舅的門,到最後,我把腳一起踹了上去。在第三腳的時候,舅舅開了門,他一下把我的手臂抓起來,扔到房間裏,凶狠狠地對我說:“顏南音,你是要怎麼樣,你是要讓外公外婆都知道你才甘心嗎,現在就給我滾,滾!”

我倔強地抬起頭,很大聲地說:“不!我就不!”舅舅把手舉了起來,在我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下去,我沒有哭,他又打了一下,我還是沒有哭,打到最後他有點不忍心,把我推到一邊坐下來不停地撕扯著頭發,低聲哽咽著,我把一直抓在手上的饅頭拿給他,說:“這是我從廚房找到的,外公外婆今天都要加班,不會回來了,你先吃點吧。”說完我就走了出去,他在我背後叫我等等。

我轉過去,他已經站了起來,說:“外公外婆沒回來怎麼不告訴我,我現在做飯給你吃。”我仰視著他,突然發現他這麼高大,即使在最悲傷的時候,他都那麼疼我,即使剛才他很重地打了我,我知道,他沒有留情,每一下,都很重。

那頓飯吃得很憋屈,我和舅舅都沒有說話,我用湯匙往嘴巴裏送稀飯的時候發現稀飯糊了,焦味很重,但是舅舅卻毫無知覺地往嘴巴裏塞飯,那個時候,我難過極了,雖然年紀尚清的我不知道來自心髒那個部位一陣陣戰栗的感覺是什麼,或者說要用什麼語言來描述,但是現在的我,我知道,那是心疼。

真切的心疼。

女孩下葬的時候舅舅沒有去,那段時間他從來沒有出過門,外婆曾經到他房前要他開門,舅舅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整天忙碌的外公外婆也沒有留意,隻是在要加班的時候囑咐舅舅一定要記得做飯給我吃,可是隻有我知道,從那次他打我屁股之後,他沒有再讓我進他的房門,他隻是例行公事地出房間給我做飯,看我吃下去,然後洗碗,然後回房間。我就爬到他那輛灰黑色的摩托車上玩魔方,偶爾開電視看,直到外公外婆加班回來。

我心甘情願地為他守住這個秘密,從來沒有跟外公外婆抱怨過他對我的漠不關心,我到現在都很詫異,自己骨子裏的那股懂事和倔強是來自哪裏,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就可以為了一個人犧牲掉這麼多東西。

那個時候我跟林振風說這一切的時候,他很詫異,而後他很緊地抱緊了我,他說,不管你以前有怎麼樣的傷痛,都有我在。我那個時候很感激他的理解和明白,而如今,我看到他在我尖酸刻薄的語氣下不可思議的臉讓我突然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