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啦一聲開了。
“媽,醫生怎麼說?”
媽媽歎了口氣,想了很久,說:“沒事。”
那個時候,一種不祥的預感充斥了我的全身,這種感覺在十年前我將要離開外公外婆回到媽媽身邊的時候一樣。絕望的,冰冷的,無助的,害怕的,怨恨的,羞恥的。
我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女孩,從我出生之時一切似乎已經命定,媽媽為了逃計生,在寒冬臘月裏躲在床底下,她說那時的她隻能趴著眼睜睜看著計生隊的人漸漸逼近的腳步,他們手中明晃晃的手電筒似乎要照亮沒個角落。她說如果那時真的被抓走,等待我們母子的隻有死。
那時的我已經八個月大,基本成型的我毫不知情地呆在媽媽的肚子裏,卻聽憑別人決定我的生死。
而每一次我都得以保命的原因在於我有一個神通廣大的爺爺,他們把計生辦裏所有的機關都打通,所以當媽媽因疼痛喊出聲的時候,他們沒看見似的離開了房間。
——與此同時隔壁傳來了孕婦的喊叫聲,他們順理成章地帶走了那個替罪羔羊。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個孕婦,也是被安排的。
她為了得到十萬塊,不惜犧牲掉自己的孩子。
那時候的顏家有權有勢,呼風喚雨,什麼都不缺,惟獨缺的,是一個男嬰。所以他們鞍前馬後,傾盡全力,隻想保住媽媽肚裏的孩子。
真可惜,我是個女孩。
媽媽最終早產下了我,臘月十八的夜晚,媽媽的羊水毫無征兆地破掉。當時家裏隻有她和太奶奶兩個人,沒有任何的接生工具,太奶奶隻有眼睜睜地看著我和媽媽糾纏了四個小時,我的頭暴露在外麵,身子卻留在了媽媽的子宮裏,那時媽媽求太奶奶把連接我們兩個人的臍帶剪掉,太奶奶隻是淚眼婆娑地搖著頭,她一直不敢說,那把剪刀剪下去,一屍兩命。
而後是老伯父幫媽媽找到了接生婆,當然她收了足夠她下半輩子生活的錢。那個年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政策的獻生者,更何況是一個背負上超生罪名的家庭。
我終於頑力地活了下來。可是上帝並沒有派那麼多的天使來守護我,當時陪伴在我身邊的隻有媽媽和外婆,外婆哄我笑,跟我說話,喂我吃飯,幫我穿厚厚的衣服,還給我買漂亮的虎頭帽和撥浪鼓,她會指著我的臉說這裏像媽媽那裏像爸爸,隻是後來她再也不敢提爸爸了,因為一提起那個男人的名字,媽媽所有的堅強都分崩離析。
自從知道我是女孩的那天起,媽媽的床前慘淡地像座墳。爸爸沒日沒夜地奔波在工地上,家都不肯回,仿佛那個女人生下的不是他的孩子。叔叔姑姑沒有人來,他們對我這個剛到人世上的小侄女不感興趣,而奶奶,她為媽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讓外婆來,讓她來幫忙照顧一下小孫女,她說最近家裏忙的慌。
奶奶為了再添個男嬰決意把我送到外婆家,所有的決定他們都瞞著媽媽一個人。我想這是這個女人這輩子為我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雖然想想,她並沒有為我做過什麼,她的存在隻是一直提醒我有著被人遺棄的過去和擁有一個不被歡迎的家庭。
而我在外公外婆那裏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從懵懂無知到處世精細。
記得那時的我老生病,在半夜裏嘔吐。外婆家裏枕頭上繡著的大公雞被洗了很多遍,雞冠由紅變白,我的病卻一直都沒好。外婆看見我昏天暗地地吐的時候就哭,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哭,她會摸著我的肚子說:“哪裏不舒服,囡囡。”她明知道這樣的撫摸於事無補,她還是去做,隻是想讓自己在那時看起來不要那麼無所幫助。
可是外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真的。在所有人都不要我的時候,是你用你寬厚的大手把我攬入懷裏,用你布滿粗繭的臉摩挲我幼嫩的肌膚。是你還願意為我的病痛流淚,而我的爺爺奶奶他們,卻在離我幾百公裏遠的地方,為了媽媽能再生一個男孩奔波求藥。
他們甚至在討論著如何把我驅逐出顏家,來避免他們不得不負擔的巨額罰款。
當我和鄰居家的孩子玩過家家的時候,那個比我大五歲的姐姐總會提議讓我演沒有爸媽的小孩,她說這種角色我很會演,那時的我竟然引以為豪,並且把這件事告訴了外公,而後我看到外公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公發火,雖然平時他嚴肅冷峻,但是絕對不會生氣到親自登門開罵,並且是因為一個小孩子。
可是那次,他做到了。
他把我領到那個姐姐家裏,讓我指證她對我做過的事,我看著那個姐姐時不時瞟一旁的冰箱,頓時心領神會。那個冰箱裏有很多冰激淩,每次我到她家的時候她都會請我吃,可是如果我說出來,我就要跟冰激淩永遠說拜拜。
我咽了一下口水,扯著外公的褲子說:“外公,我記錯了,不是這個姐姐說的。”
外公剛準備好的天文地理,滿腹經綸被我的話活生生地打回去,他有點尷尬地說:“你剛才不是跟我說是她說的嗎?”
我局促地搖了搖頭,外公不好意思地幹笑了兩聲,帶著我落荒而逃。
我卻因此獲得了一星期兩次的冰激淩供應,而每次玩過家家的時候,那個姐姐就更加肆無忌憚地說我是沒有爸媽的孩子。
那時的自己沒有一點羞恥心,而現在,看起來,是多麼明顯的鄙視和嘲諷。
而在今天,我又重新坐擁了這種恐懼感,或者說,這種恐懼感又坐擁了我。
“要不要問一下南方手上的傷口是怎麼回事?”姐姐的聲音在我的床邊響起,我能感覺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看著我的。
“不要問,我怕傷害到她的自尊心。你就當做不知道。”媽媽說。
我“醒”了過來,她們適時地閉上了嘴。
“大小姐,你是要嚇誰啊,你都不知道,剛才從屋頂上滾下來的時候,那樣子,咯咯咯,真像一隻胖大的皮球。”姐姐撲閃著大眼睛,巧笑嫣然地看著我。我喝了口水,坐起來直視著她,說:“應該更像你痛經的時候再地上滾來滾去的樣子吧,哦對了,我忘了,你那時是滾來滾去,我不過是給天空一個完美的弧線,而你呢,是給大地一次又一次殘忍的蹂躪,那個時候,你真像是個充滿大氣的地球呢。”姐姐的神情從剛才的洋洋得意變成了無所適從,然後她尖聲尖調地說:“要死哦,顏南方。”
尖銳刻薄的言語又一次被派上用場充當掩蓋尷尬不安的盾牌。我們都心知肚明。
媽媽站在姐姐的身後,有點憂傷地看著我,我覺得我們仿佛隔了很遠很遠,她有想問不敢問的,也有想說不敢說的。
而我,卻在這種晦澀的含義中感到無以言表的恐懼。
他們一點一點逼近我。
隻等某天把我吞噬,寸骨不留。
大年初五,我被送進了醫院,但是我很慶幸。因為看姐姐在我病床前雞飛狗跳那情形,如果我在家的話,我想我可以直接挖個墳墓給自己,順便問姐姐要不要。
在現在想起來,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姐姐那張濃厚的煙熏妝下由於驚恐和……興奮共同作用後扭曲而變形的臉。她坐在我的病床旁滔滔不絕地講話,期間數次拒絕了我要喝水的要求和我要尿尿的乞求,總算把事情陳述完畢。
事情其實很簡單,奶奶和大姑決裂。大姑不告而別。
那天二嬸意外地說出這句話後,奶奶緩緩地轉過了身來。她的臉色暗淡得可怕,重點不在於那個男人臉上掛了彩,也不在於是大姑在那個男人靠近她的時候,操起旁邊的啤酒瓶摔向了那個男人的臉,我相信,憑奶奶的財大氣粗,別說是一個臉蛋了,就是一條胳膊,一條腿,她都能直接把錢塞進傷者的口袋中,並且價格合理到連讓他們打官司的理由都找不到。但現在的重點在於那個男人是二叔的領導介紹的。
這個無疑是奶奶的死穴。
我又得出了一個結論,女人的死穴是男人,而奶奶的死穴是二叔的領導。
在45度角仰望姐姐的時候(她講到激情處站了起來,穿著七公分高跟鞋的她看起來就像一隻發情期的女狒狒……),我想出了這個結論,然後我忍俊不禁。
然後我姐被我激怒了……
“顏南音你給我認真了。Takeattention!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哪裏好笑了,好吧我承認,那時大姑臉是有點,咯咯咯,你知道,就像沒有煮熟的豬肝,但是這次事態很嚴重!大姑已經失蹤了三天,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姐姐被我莫名其妙的打斷很不滿,說完她把手上削給我吃的蘋果嘎登一口咬了下去,我終於停止了笑。
因為我看到她的背後是麵容憔悴的大姑,她披散著頭發像沒有睡醒的女鬼,這個時候她疲憊地看著我。
我愣在那裏,姐姐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臉上的表情(事實上,她老是分辨不出我是笑還是在沉默。我把這個現象解釋為嚴重的眼神辨別障礙,可是她總喜歡先發製人對我呼嘯:“顏南音,說真的,很多時候我懷疑你的臉部肌肉是不是壞死了。能笑的那麼不動聲色,你真是第一人。嗬嗬嗬。”然後在我要無情地反擊她的時候,她會適時地掏出包包裏的鏡子,微笑地跟我說:“我去補個妝哦,你要不要來點,我看還是算了吧,根據類比定理,我相信你就算化妝也會像沒化一樣。咯咯咯。”OK,我承認這是我唯一跟她鬥嘴甘拜下風的時候。因為她根本不給我時間讓我還嘴。),仍然在那裏口若懸河,在聽到她說:“你說她一直不結婚不是因為%¥*#@吧……”後,我扶住了額頭。
誰知道姐姐口齒不清的那幾個字是什麼,反正一定是常人無法接受的底線。
“夠了。”大姑終於出聲了,我看到她微微攥緊的拳頭在發抖,淚水一滴滴砸了下來,砸在了地上,砸進了若明若暗的塵埃中。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當我再重新品讀那些淚光的時候,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敬畏和感動。
姐姐終於停止了說話,她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有那麼一秒,我甚至看到了她僵直的身體和蒼白的臉,不過這馬上被她玲瓏的笑容給掩蓋了。她走過去拉著大姑的手,著急地說:“姑姑,你終於出現了,你知道嗎,剛才我還在跟南音說我們有多擔心你的行蹤呢。你能回來就好。”
“可是你剛才說的明明不是這些。”大姑甩開了姐姐的手,冷冷地說。
“你誤會了,剛才那些話全部是我聽二嬸說的,你走了之後,我們一直安慰奶奶,讓她不要想太多。剛才那些話是二嬸編給奶奶聽的,要不老人家是怎麼也想不通,現在你回來就好了,這個家不能沒有你,奶奶說那些話也是為了催促你快點結婚,你千萬不要往別處想,啊。”姐姐麵露憂色地說。
不出所料,姐姐瞬間就變成了五號金剛,事實上,她單薄的體內蘊含了無數精確運轉的螺絲和零件,她可以在數秒之內,完成對事情的分析理解概括並且一絲不苟地運作。她可以隨時把自己變成一號金剛,二號金剛,三號金剛……
她就曾經陷於奶奶二嬸和我的爭吵中處亂不驚,瞬間把自己變成了陀螺周旋於各方唾沫橫飛的指責裏,這是雷池,一般人不敢碰,但是她卻樂在其中,當然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支撐點,那就是我。她通過口無遮攔地責怪我,達到安慰奶奶和二嬸的目的。
我一直不願意計較,我的人生本來就是一灘爛泥,何懼再爛一點,況且是為了我愛的人。
我一直愛著我的姐姐,就算我多麼尖酸刻薄地羞辱她和反擊她,我還是可以配合她要達到的目的演一場戲,就算這場戲不論怎樣,我都是受害者。
大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是嗎,我怎麼聽不出來你語氣裏的憂慮意味,我怎麼覺得你自始至終都是幸災樂禍。”
我覺得自己不能再隔岸觀火了,我說:“大姑你千萬不要這麼想,怎麼樣我們都是一家人,怎麼可能真的窩裏反呢,現在最主要的是打開你和奶奶的心結,怎麼說你都是她的女兒,她也不忍心你受苦,我看你還是跟奶奶談談吧,誤會什麼的總歸是要打開的。”
大姑意味深長地看向我,輕輕地點了點頭。
姐姐分外親熱地拉過大姑的手,瞟了我一眼,說:“南音,你就在這裏好好養病吧,我先跟姑姑回家,奶奶都快急死了。”
我鄙夷地瞥了她一眼,順手拿起手邊的書,沒搭理她。對她的一貫作風,我早就司空見慣了,知恩圖報,親愛的,在她的字典裏從來找不到。
就算她知道我剛才幫她化解了多麼大的一場危機。
她一定也看到了剛才大姑手機上若隱若現的一串號碼,大姑的手一直停在撥出鍵上,那串數字我們都太過熟悉,也太驚恐。
如果那串數字撥出去,等待她的將會是一場怎樣的災難,就算她是限量版的無敵超級女金剛,也不能抵抗來自地獄的邀請。
大姑從來不擔心把事情弄到更糟。實際上,她內心的世界遠遠比我們看到的深邃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