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滅長安 第八十七章:淑妃

(1)

睡夢中,月嫵覺著臉上癢癢的,努力地睜開眼,楊廣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身旁,一臉憐惜!她傷心得太久,哭得太久以至於都睡著了!

看現在的情景想必已是深夜了吧!

“陛下……”哽咽的聲音中有難以言喻的委屈。

“月兒!你我何時變得如此生分了?”楊廣愧疚地想要攬過月嫵,卻被她躲開。

“陛下是屬於天下女子的,楊哥哥才是月嫵一人所有!”越發地覺得心頭酸澀,話已然無法繼續。月嫵伸手攏了攏有些蓬鬆的發鬢。側過臉。

她精致的側臉如同未綻開的白蓮,粉麵生暈,俏生生地掛著晶瑩的淚珠,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楊廣越發地愧疚了!

“月兒!對不起,可是為夫也有難言的苦衷,今時今刻我的心裏隻有你!相信我好不好?”他將她揉入懷中,滿心都是自責。

“這種話臣妾聽了許多次!陛下還不是背地裏納了淑妃!臣妾本不該爭風吃醋,可是……心裏難受!”她不明白,為何本是兩人之間的愛情,為何會生生插上第三人,而且還是自己身懷六甲的時候。她好難受,仿佛有人奪取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我是情非得已的,淑妃和晁貴人等人一般!我的心裏隻有你!你不明白嗎?月兒!”楊廣滿是無奈。

她的確不明白,夫妻之間早已不是無話可談的當初,如今蒙上政治色彩,她須得顧忌梁國,畢竟梁國仰大隋的鼻息,她不是獨孤皇後,沒能力要求一國君主終身隻愛自己一人。

獨孤皇後手腕非常,一步步扶持楊堅坐上皇帝寶座,獨孤皇後是理所當然地要求楊堅終身隻愛自己一人。而她!蕭月嫵,說白了,不過也如同蔡明珠一般,是梁國討好大隋的一件玩意兒罷了!

是他給自己愛情,覺得他們之間應該一心一意白首偕老,是她擁有得太久了覺得理所應當,愛情本就是世間極為不靠譜、虛幻縹緲的東西。

自古男兒皆薄幸,何況君恩似流水!

她現在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覺得先前的傷心,吃醋是多麼可悲可笑,她唯有大度,隻有大度,才能在深宮中艱難生存,今日會有淑妃,明日,後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到當自己紅顏老去,不知道還會有多少美貌女子進駐後宮。她的心傷不完!淚流不完!

她與她隻有同甘,未曾共苦!

“陛下!是臣妾過於任性,陛下喜歡便好!也不必將淑妃留在仙都宮,早早接回宮便是!”她強忍淚水,不得不大度。

“月兒!將她放在那裏就是了!我不想你不開心!”楊廣似乎有所寬慰,撫了撫月嫵如同黑段一般的青絲。

(2)

月嫵思來想去,覺著自己合該大度,所以一大早趁著楊廣上朝就準備悄悄地親自去將那淑妃接回宮,一是讓楊廣開心開心!二來免得讓人平白說自己心胸狹隘,沒有氣量。

仙都宮並不遠,乘著鳳輦一個時辰的功夫也就到了,地處清幽,流觴曲水環繞,似乎才修葺過,看起來也是富麗堂皇。隨行的侍者叩開宮門,當差的太監一聽是皇後鳳駕也不敢阻撓,跪了一地恭敬地迎候。

一路上花木扶疏,外門當差的宮娥領著月嫵進了內宮,月嫵不讓她們去驚擾淑妃,想要自己悄悄地去看一看。遠遠地,有兩個窈窕的身影坐在芙蕖池旁的涼亭中,正正興致盎然地欣賞湖中有些凋零之意的蓮花。

月嫵在蘿蘿的攙扶下靜悄悄地走過去,就在一箭開外的地方愕然地停住腳步。一人雪青素紗衣,萬縷青絲用一根絲帶鬆鬆綁起,一人一身錦繡富麗,眉梢眼尖淨是風情。

青天白日,莫不是見鬼了?

那!亭中的正是蔡明珠,陳馥鬱兩人!

巧笑兮嫣然,顧盼兮流波!月嫵震驚到了極致!

“她們二人誰是淑妃?”過了半晌,月嫵竭力穩住心神。扭頭問引路的侍者。

“回稟皇後娘娘,裝扮樸素的那一位正是淑妃娘娘!”引路的老嬤嬤恭敬地回答,伸手指了指陳馥鬱。

“你們都退下!沒有本宮的旨意一個也不許上前!”月嫵按了按有些發疼的額頭,哆嗦著嘴唇。

“是!謹遵娘娘懿旨!”老嬤嬤恭敬地領著一眾侍婢退下。

“宣華夫人好興致!”月嫵遠遠地冷著臉開口。

涼亭中正在剝蓮子的陳馥鬱猛地僵住手,顫巍巍地回過頭,正對上氣勢洶洶的月嫵,手一個發抖,一盤剝好的蓮子落了一地,精致的冰玉裂紋碟子也碎了一地。

“臣妾恭迎皇後娘娘!”陳馥鬱膝蓋彎一軟,扶住墊著鵝毛軟墊的石凳子跪在地上。

“兩位夫人皆是先帝的妃嬪,臣妾的庶母,臣妾當不起這個大禮!”月嫵白著臉福了福身,挺著肚子坐下。

陳馥鬱一聽這話臉色幾番青青白白,羞愧得滿麵通紅,“臣妾陳馥酈,仙都宮淑妃恭迎娘娘!”她跪著轉了個身,溫順地伏在地上。

“本宮不是瞎子,認得夫人是誰?”月嫵氣的牙關咯咯作響。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她從未想過自己摯愛的,奉為君子的楊哥哥竟然做出這種醮庶母大違人倫綱紀的事,她可以容忍他納妃,卻不能容忍他做出此等天理不容的蠢事,乃至青史留名,遺臭萬年,被世人所不齒。

“娘娘,臣妾是陳馥酈,隻是於仙逝的宣華夫人長得有幾分相似罷了!娘娘莫要說錯了話,毀了陛下清譽!”陳馥鬱黯然地看了一眼月嫵,溫順地說道。

“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你本是先帝的姬妾,為何對陛下苦苦糾纏不放,為了陛下清譽,本宮今日就要清君側!”

“臣妾陳馥酈,並非娘娘口中的宣華夫人,宣華夫人隻是臣妾的長姐!”

“來人!將這妖孽逐出仙都宮!”

“臣妾是陛下的妃嬪,沒有過錯豈能輕易驅逐?”陳馥鬱一聽要將自己驅逐,急忙大聲申辨。

“你不走?好!本宮就打到你走為止!”月嫵見她死不悔改,越發地氣了。園外有人聞聲拿來三尺長三指寬的竹板。

宮中妃嬪受刑皆是以竹板敲打麵頰,打到臉頰紅腫,鮮血流出,豔麗如桃花,輕則皮開肉綻,重則牙齒脫落。名曰“瀲灩桃花。”

“娘娘!您這樣對待淑妃娘娘,就不怕陛下責怪嗎?”一旁的蔡明珠火上添油地刺激月嫵。

“責怪又怎樣?死活你今天的打是挨定了!本宮定然要打到你肯走為止!”

“除非陛下驅逐臣妾,否則臣妾死也不會離開!”陳馥鬱咬緊牙關睥睨著月嫵。

“好!好!好!兩人都給我打!”月嫵氣急了,背過身去,身後的侍者架起陳馥鬱和蔡明珠,隨即響起竹板打在麵頰上鈍鈍的聲音,她挨過打自然知曉是什麼滋味。每一下都像是狠狠落在自己心坎上。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旁的蔡明珠開始指天罵地地詛咒月嫵,此刻早已被打得暈了過去,歪在地上。

“停!你到底走不走?”月嫵一揮手阻止行刑的太監。閉了閉眼問道。

鮮血涓涓地從陳馥鬱嘴角湧出,她牙關緊咬,“絕不!”輕微而堅決地吐出這兩個字。

“若要臣妾離開,毋寧死!”她得意地看著氣急敗壞手足無措的月嫵,絕傲地扯出一個無比燦爛的微笑。

“你!你為何執意要毀陛下清譽?”月嫵簡直拿她沒辦法,死死攥住陳馥鬱的衣襟。

“臣妾何處損及陛下清譽?臣妾是淑妃陳馥酈,不是皇後口中的宣華夫人!”她無比堅定地盯看著月嫵,眼神澄澈透明。

“你信不信我一刀殺了你?”月嫵瞥見陳馥鬱腰間掛著一把小小的鑲嵌寶石的匕首,一把抽出將她撲到狠狠地抵在陳馥鬱脖頸上。

陳馥鬱微微一笑,視死如歸地別過頭。

“娘娘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仙都宮的宮人急的慌做一團,想要上前勸阻,卻不敢妄動,生怕皇後氣急之下割斷淑妃的喉嚨。

“娘娘不妨殺了臣妾!”陳馥鬱似乎絲毫也不畏懼,柔柔地開口。

“陳馥鬱,你欺人太甚!”月嫵血氣湧上腦門,她從未被人欺辱至此,手中的利刃割破陳馥鬱脖頸的皮肉。她真的想一刀切斷這個可惡女人的脖頸,讓她徹底消失。

“蕭月嫵,是你欺人太甚,是你奪取我心愛的東西,我與阿寬相識之時還不知道你這個黃毛丫頭在哪裏?是你將我們生生分開,如今還到我麵前大放厥詞,你若是有點羞恥心就合該回你的江陵……”陳馥鬱咬牙切齒地看著麵前這個氣焰囂張,飛揚跋扈的女人,是她奪走了自己的愛人。

月嫵腦袋轟的一聲炸開,許多的記憶片段潮水一般紛至遝來,獨孤皇後臨終的遺言,初見時楊廣臉上若有若無的哀傷,以及新婚三年閨房冷淡,每每見到陳馥鬱他欲

言又止的表情。

是的,她合該知曉,楊廣內心深處埋著的女人就是陳馥鬱,為何他不願出席宮中宴會,想必是無法麵對愛人成為自己父皇寵妃的事實。

為何他會在陳馥鬱承寵晉位夫人是大病一場,這一切的怪異舉動如今都找到了結果。原來皆是因為風華絕代的陳馥鬱。

“我十七歲時在建康與阿寬相識,那時我們兩情相悅,本就準備雙宿雙棲,哪有你蕭月嫵什麼事?”她兀自輕蔑地笑著,推開失魂落魄的月嫵絮絮地說著往昔的故事。撐起身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跌跌撞撞地走到白玉欄杆的芙蕖池旁,顧影自憐地掠了掠鬆散的鬢發。

形容狼狽而落魄!月嫵提著匕首像是踏在浮雲之上一般跟了過去,她內心像是在油鍋之中煎熬,原來!原來自己才是愛情的第三者!這麼多年原來是自己錯了!

“你早就該離開!阿寬不愛你!一丁點也不愛你!”陳馥鬱狠狠地盯著月嫵,看著她傷心欲絕的表情心情很舒暢。

遠遠地花徑小路,煙煙霞霞的牡丹叢盡頭出現了熟悉的身影,陳馥鬱一把緊緊捉住月嫵的雙手向著湖中倒,幾番掙紮,“你做什麼?”月嫵大驚失色,以為她要將自己推入水中,情急之下死命抵抗,一手死死護住肚子。

“嗬嗬……”陳馥鬱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下一刻一鬆手,自己整個人跌下去,濺起巨大的水花。

“馥兒……”一聲驚呼平地響起,月嫵驚愕地鬆開手中的匕首,咣當一聲落在鵝卵石的地麵上,轉身正對上楊廣噴火的雙目。

她竟然絲毫不知道楊廣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

“不是我……“月嫵想要擺手解釋,楊廣卻沒來得及理會她,一縱身躍入湖中,三下五除二鳧水過去,將正在瞎撲騰的陳馥鬱救起。

“楊哥哥,不是我推的……”月嫵手足無措地迎上去,正對上楊廣冰冷的眸子。他渾身濕透了,水珠沿著一縷發絲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他什麼話也沒說,隻是冷冷地瞟了一眼月嫵,他在宮中一聽到溫瑞安稟報,皇後娘娘乘著鳳輦去了仙都宮就急匆匆地趕來,卻沒想到正好碰到月嫵將陳馥鬱推下水這一幕,他心中已然知曉月嫵會很生氣,卻沒想到狠毒至此。一言不發地抱住陳馥鬱匆匆離去。

寶華殿,行宮太醫戰戰兢兢地為淑妃切脈。

“回稟陛下,淑妃娘娘沒有大礙,隻是受了一些驚嚇,幾副安神養氣的湯藥下去也就沒事了!”太醫整理好藥匣子,恭恭敬敬地回答。

“腹中的胎兒可有無大礙?”楊廣十分擔心,畢竟她是懷著胎兒落水。

“陛下且可放心,娘娘腹中的龍胎沒有大礙,好生將養幾日便是!”

楊廣放心地點點頭,卻不巧正對上殿門外吃力地扶著門框的月嫵,一絲愧疚湧上心頭。

“皇後娘娘!”太醫對著緩緩走來的月嫵揖揖手。惴惴地讓開道。

月嫵望著楊廣吃力地張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紅著眼眶看著楊廣別過頭為陳馥鬱細致地掖好被角。

她有孩子了!是楊哥哥的孩子,和自己腹中的一樣,看來楊哥哥真的很愛她,可是她該要如何解釋不是自己推了她,楊哥哥會相信嗎?

“我沒有推淑妃……”月嫵撫著自己的腹部,撐著腰走到楊廣麵前。

“你太任性了!不是你?難道是馥兒自己跳下去的嗎?朕隻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楊廣覺得月嫵冥頑不靈,簡直是無藥可救。

兩行熱淚緩緩地留下來,滴到石榴紅的綢裙上!

他竟然不相信自己,好罷!月嫵決定離開,不再橫在陳馥鬱和楊廣之間。她本就是這場愛情多餘的人!隻是他們如泣如訴感天動地的故事當中的一個插曲,一個小小的點綴。

她好想再看一看陳馥鬱腹中的孩子,也許永遠也沒有那種機會了!摸一摸也好,那是楊哥哥的孩子。月嫵伸出手就在要揭開被子的一瞬間卻被楊廣猛地擋開,她本就懷著七個月的身孕,大腹便便,一個不穩跌坐在地上。

腹部劇烈地絞痛,仿佛有一塊肉生生地要脫離自己的身體,她絕望地捂住自己的肚子,感覺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從身下流出,像是生命在流逝!

“娘娘!”還未離開的太醫急了,懷孕七月的人胎氣最為不穩,身為醫者他自然是知道見紅的意味著什麼、

“月兒!”楊廣慌了。他剛才又急又氣,以為月嫵是想要傷害陳馥鬱才抬手擋一擋,沒想到輕輕一推就將月嫵推到,看到她身下不斷流出的鮮血他才覺得大事不妙。

“月兒!”楊廣一把將她抱起,心裏又急又慌,吻了吻月嫵的額頭。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月嫵氣息微弱地一手撫上楊廣的臉。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昏了過去!

“陛下!快找個清靜一些的地方將娘娘放下!”太醫急了,忙引著楊廣到西偏殿將皇後放下。

宮娥不斷地捧著熱水進去,捧著沾滿鮮血的綢布和血水出來,寶華殿靜的可怕,隻有衣料摩擦的沙沙聲,還有寢殿斷斷續續微弱的呻吟。

過了許久,銅壺更漏依舊不停歇地滴滴答答,穩婆送著太醫出來。“陛下,老臣無能,皇後娘娘腹中的皇子沒了!是龍鳳胎!”老太醫驚恐萬分地望著楊廣,揭開銀盆中泡在血水中蜷縮起來已然成形的一雙胎兒。

楊廣艱難地咽下一口氣,哽咽得不行,龍鳳胎,他的皇子,他的公主!

“太醫無能,賜死!”他不知將氣發到何處,煩極了眼前這個沒有保住自己孩子的庸醫,冷漠地下了命令!侍衛聞訊進來將不斷高呼冤枉的太醫拖出去,漸漸沒了聲響。

穩婆駭然急了!早已嚇暈過去,歪在一旁!

楊廣內心猶豫幾番,輕輕挑開紗幕進了內室,在一旁侍立的婢女一見楊廣全體福了福身,默默退出。順便放下簾幕,阻擋了外間的一切聲響。

他的皇後正正睜大眼睛,麵如死灰地望著帳頂,發神,仿佛他是空氣一般!

他陪著坐了半晌,握住他發涼的手,“月兒!我相信你!”此刻他早已不知該說什麼。

“陛下不必違背自己的心意!臣妾自然會離開,成全你與淑妃!”月嫵決絕地抽回手。依舊死死地盯著帳頂。

她的孩兒死了!一個時辰前還能感覺他們在自己肚子中嬉戲,此刻卻被自己的父親親手殺死。

“月兒!對不起!”楊蠕動著嘴唇,看著憔悴慘白的月嫵。

“臣妾隻要一紙廢後詔書!”她絕望地笑起來,對於他,失去所有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