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鷺影帆痕
王婧蓉轉身,與趙清懿對視,眸光裏湧動著舒心的愜意。
如同柔撫過河岸青草的風,帶著凜冬永逝、萬物蓬勃的芬芳。
就好像,一整個春天的氣息都湧進了她的雙眼裏,冰消雪融,和風淡蕩。
趙清懿突然明白,為何會覺得她稍有變化。
雖然不可置信,也不知原因,但王婧蓉眼中的哀傷,卻切切實實地不見了。
那些翻湧如浪,澎湃不休,似乎被整個世界遺棄般的悲涼感,就如寒晨秋晚時的霧霜,在霞光普照時,永遠地消失了。
王婧蓉看了她一眼,又扭回頭去,頷首道:“清懿說得對。我和她站在裏麵,你們能看見影像,聽見聲音,還能把手從帶簾布的空洞裏伸進來,但就是看不清我們的容貌。”
這套路……是要玩“隔紗猜人”了?
雖然有些綜藝節目會增設此類遊戲環節,但像今天這樣的,把兩位當今演技和人氣都數一數二的女明星塞進紗簾後麵,再由九寰影視的當家人李溪莛隔紗而猜,猜中了才能牽起趙清懿的手,猜錯了就沒有機會了。
這玩法簡直新奇刺激到爆炸!
隻是,在大家都一臉興奮地等著看熱鬧時,卻有一女子神情哀楚,默默地想著心事。
那個女人,就是趙清懿。
作為這起事件的女主角之一,她非但沒有融入到遊戲中,竟因王婧蓉的一句話,掀起了心中的漣漪。
“燈紗罩”這個名字曾在八百年前,被王婉容提起過,雖有一字之差,卻也讓她心中悲戚,想到了離別之痛。
王婉容被金兵擄走之前,與趙清懿的最後一次見麵,正值十二月中旬,金兵洗劫揚州城的前一晚。
那時揚州城內,夜雪初霽,星月朦朧。
暮靄籠著碧綠鬆桂,青苔繞著院牆石階,白鳥遲留梢頭又轉瞬飛去。藤蘿鎖水榭,鷺影踩帆痕。
都說“煙花三月”,揚州最美。但十二月的揚州,卻是楓紅滿城,浪漫深沉,詩意嫻靜。
與清懿同在睿思殿讀書論史、寫字作畫的王婉容,突然掏出一塊紗布,另一手虛握著拳頭,道:“我們把白蠟燈罩上吧。”
此時清風拂珠簾,燈燭晃耀,若想要讀書寫字不受影響,該當把門窗閉緊才是,紗布罩燈,豈不是適得其反嗎?
趙清懿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王婉容笑著不做聲,單手用紗布把白蠟燈罩住。
書房內燭光黯淡,宣紙上字跡模糊,王婉容卻是一臉的心滿意足。
趙清懿更加不解,“為何如此?”
王婉容笑望著他,舉起虛握成拳的那隻手,驟然打開。
“啊!”趙清懿輕呼一聲,隻見王婉容的手掌中,有一隻枯黃如落葉般的飛蛾,翩翩而起,在空中盤旋一周,猛地撞在了白蠟燈的紗布罩上,隨後便是連續的衝撞,一下一下的,無止無休。
“這……”趙清懿仿佛重新認識了她一般,臉上洋溢著驚喜與新奇。
“哈。有了這羽紗燈罩,便可挽救一隻小小的性命呦,”王婧蓉雙手合十,煞有介事道:“南無阿彌陀佛。”她雖善良,卻非一心向佛之人,說罷咯咯直笑。
羽紗燈罩與燈紗罩有一字之差,但方才婧蓉說話的樣子,卻與當日婉容,一般無二。
夜深燃燭,恐傷飛蛾命的王婉容,便在血汙狼藉、屍橫遍地的揚州城中,被金軍擄去北方。徽宗趙佶、欽宗趙桓亦在俘虜隊列中。
那是一段宋朝人都不願去回想的傷痛,更是恥辱。
在婧蓉眼中的哀傷不見了,說明她終於看開,已經不再被記憶的傷痛羈絆著,還是說,她已忘記了婉容的身份呢?
“清懿,清懿,進來呀。”
王婧蓉的呼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趙清懿緩緩起身,扭頭看去,才發現“燈紗罩”已經做好,擺在舞台下方,大約占據了六平米的空間。
“清懿不會是害羞了吧?”有人忽然一聲大笑。
在這記笑聲像令人厭惡的“瘟疫”傳染開來之前,李溪莛便怒目看去,那些想笑未笑之人,便在霎那間成了得道高僧,一臉刻板聖潔,不可侵犯。
李溪莛心滿意足地轉回頭,正想邀請趙清懿,豈料方才還茫然無措的女子,已是站在紗簾之後了。
數名助理在外麵把厚布簾遞進去,垂落至底部後,遮擋住簾內倩影,待裏麵的人示意準備好了,助理又把布簾扯到頂部,四角用繩子捆好,以防有人跳上舞台,在高處偷窺。
趙清懿和王婧蓉未擺任何POSS,隻是在裏麵靜靜站著,不言不動,仿佛連呼吸都凝滯了,卻仍舊是娉婷嫋娜,楚楚動人。
諸人睜大了眼睛看過去,確實難分彼此。
“這遊戲,是不是有點傷風敗俗啊。”薑鈥終究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
“目前來看,中規中矩,溪莛的做法,若有不妥,確會影響格調,使這場有趣的遊戲,變了滋味,改了初衷。”方成安給了一個“職業病”般的評價。
“我們湊近點看吧。”薑鈥用餐巾輕拭嘴角,“我有種直覺,這次慶祝宴,準有一場好戲看!”
餘彥明持否定態度:“我不這樣認為。”
方成安將一整塊柏溪潮糕咽入腹中,拍手道:“走吧,去看看。”
紗簾外人語隱隱,燈光灼灼,隨著腳步聲愈發響亮。
此時此刻,趙清懿忽然想把頭頂的布簾扯掉了,因為當外麵的人聚過來,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不透風的盒子裏。
簾內簾外的昏暗變化,在周圍的腳步聲愈發響亮時,便使一片黑影竄動到紗簾上,隨光輪換,時高時矮,時胖時瘦。
她如一塊孤單的礁石,被困在叫做“恐慌”的大海中央,四周是無休無止的冰冷浪頭,頭頂陰雲密布,銀色的電光在天空中暴走。
揚州城破時的慘景,曆曆在目。
在烈火濃煙中的摘星樓,被金兵踐踏血汙狼藉的瓜洲渡口。
隻是不知,那座立於焚城中央、哀嚎聲響徹天地之處的醉鄉居,有無當場被如狼似虎的金軍騎兵拆解成一片廢墟?
“清懿。”耳邊忽然有一記柔和的聲音響起,微顫的手掌又被緊緊攥住。
是王婧蓉。
她的手掌纖細柔軟,但掌心很溫。那溫暖如涓細的泉流,清理著她的傷口,帶給她舒心的撫慰。
隻是,方才婧蓉的嗓音,卻有一絲怪異之處,至於怪在哪裏,清懿不知。
王婧蓉又道:“有我在,不怕。”
趙清懿怔了一下,這次算聽清了她的嗓音為何怪異。
她的嗓音,語調,甚至伴有著的微微聲,都與趙清懿一般無二。
專業的演員,非常擅於模仿他人的聲音,但像王婧蓉這樣,能夠將另一個人的聲音還原到百分百的程度,卻是非常罕見的。
而且趙清懿的聲音特征十分明顯。
其中的清冷、淡漠,與王婧蓉的聲音略顯相像,但她又懷揣著“終必複振”的抱負,聲音中便微帶一絲剛硬,與王婧蓉的冷柔,有著明顯的差別。
這是聲音中最難模仿的部分,它藏得很深,隻會在情緒的起伏變化中稍微呈現出來。若是尋常演員,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一點,模仿趙清懿的聲音時還以為模仿得很像,但仔細一聽,卻似是而非。
那是聲音中的“性格”,最難掌控。然而,卻被王婧蓉掌控了。
“不怕。”趙清懿轉眸看她,臉上笑容盈盈如水,好似胸中石塊終於落地,踏實而又舒心。
“我猜,左邊那個是趙清懿。”是薑鈥的聲音。
名導、影帝的組合一出現,人群便自動讓開一條道路,在耀動的水晶燈光裏,黑影再次躥上紗簾,如被肅殺秋風卷動的麥浪,又如被翻攪的晨間濃霧。
“左邊那個像。”這次是方成安的聲音。
很多人認同這個猜測。
紗簾外的人語聲,又一次躁動了起來。
被點到名字的王婧蓉微微一笑,神情玩味。
趙清懿的目光在簾外黑影中梭巡了一個來回,隱約覺得,那個站在方成安與薑鈥中間的,好似正抬手托腮的高壯黑影,便是正在思索的李溪莛了。
“老板,選左邊那個。”餘彥明竟然也產生了誤判。
沒人知道他們的觀點為何如此統一,但很顯然,李溪莛已經有點動心了,他從單手托腮變成雙手抱臂,似乎準備作出決定了。
作為趙清懿的熒屏老搭檔,餘彥明的判斷應該是毋庸置疑的。
李溪莛沉思片刻,突然抬起手,指向紗簾,正在忽左忽右的過程中遊移不定時,紗簾內突然響起趙清懿的聲音。
“有這麼難選?”
清冷,高傲,又像堅實的冰山一樣擁有著能把人撞碎的剛硬。
她的聲線,如此特別,如此易於辨認,此時突然開口,已與“放水”無異。
眾人嘩然。
製片主任立刻道:“老板,快選啊,比賽規則裏沒有規定不可以出聲!”
李溪莛正要作出選擇,聞言卻略微一頓。
身周諸人馬上起哄,說趙清懿如此心焦難耐,倒不如自己走出來算了,也省得老板猜錯丟了麵子。
還有人說,她是不想讓老板伸手進去摸到王婧蓉,才主動說話的。
在一片嘈雜的聲音中,方成安、餘彥明卻沉默著。
薑鈥斜眼看著他們:“想啥呢?奇怪清懿為什麼說話?嗬,很簡單嘛。因為……”他說到這頓了頓,觀察了一下餘彥明的臉色,突然哼唱道:“女人的心思,你別猜,你別猜。”
“老板,快點啊!”
“還猶豫什麼呢?”
“你不會想要王婧蓉了吧?”
諸人大笑。
他們以為李溪莛好麵子,不想因“放水”獲勝,正琢磨著說點什麼場麵話再作出選擇呢,結果下一秒,從紗簾內跳出來的聲音,卻讓他們每一個人的笑聲都噎在了喉嚨裏,目瞪口呆,半晌無語。
“你倒是選啊!”
那也是趙清懿的聲音!
而且他們正盯著紗簾裏麵,就算分辨不出聲音的來處,可誰在說話,誰又紋絲未動,還是能夠憑借肉眼看得出的。
“怎麼……”製片主任瞪大眼睛,手指在兩個窈窕的倩影前顫動著,“一模一樣的聲音?”
“果然如此。”餘彥明搖了下頭,笑容苦澀。
“嗬,”方成安將雙手背在身後,仰頭望著能模擬太陽光的水晶吊燈,目光在璀璨耀眼的光芒間跳躍著,良久,皺眉一歎:“根本聽不出來差別。我懷疑我的耳朵聾了。”
“哦?原來是這麼個套路……”薑鈥有點尷尬,但很快便調整好情緒,嘻笑道:“有點意思,這兩姑娘夠狠的!”
作為這場遊戲的主角之前,李溪莛神色平靜,對身周起哄者並無不滿,他輕輕地說了句
“還真是給我挖了一個坑”,便舉步走向紗簾。
諸人漸漸從驚愕中回過神兒來,眼見他已靠近紗簾,胸中頓時如擂鼓一般,緊張得突突直跳。
李溪莛要開始摸她們了!
劇組裏有很多人算是“蜻蜓粉”,如今可以眼怔怔地看著老板和清懿“親密接觸”,他們又怎能不興奮?
紗簾內,趙清懿和王婧蓉對視了一眼。
從彼此的眸光中,竟精準地感受到了對方心底的情緒。
前者慌亂。
後者淡定。
隨後,淡定的王婧蓉便勾起唇無聲地笑了笑,眼中期待,陡然熾熱。
她忽然道:“這場遊戲可以結束了吧?”
又是趙清懿的聲音!
王婧蓉不僅擅長模仿,而且還信手拈來般詮釋出了趙清懿的性格。
如果她寒聲道,“你想摸誰?”
或者是,“小心別弄錯了!”
無論是帶有威脅性的詰問,還是泛著惱怒的提醒,都會讓李溪莛瞧出破綻。
因為趙清懿是不會這樣主動開口的。
她在麵臨這種窘況下,隻會保持沉默,然後靜觀其變。
但說出“這場遊戲可以結束了吧”,甚至是更簡潔的“鬧夠了沒有”,都會很符合她的處世態度。
在這種無聊的遊戲下,她會感到很煩躁,煩躁得想拂袖而去。
身為趙氏皇朝的長福帝姬,豈可被一群人圍著當樂子看?
果不其然,王婧蓉的聲音一出來,李溪莛就肩頭一震,陡然炙熱起來的眸光牢牢地鎖定了她,如鎖如扣,再難挪移。
他把手伸進紗簾中央的孔洞,伸向站在左側的王婧蓉。
諸人屏息靜氣地等待著。
方成安眉頭緊鎖。
餘彥明閉目沉思。
薑鈥雙手插兜吹起了口哨。
紗簾內,趙清懿感受到突然靜謐的氛圍,以及王婧蓉瞥過來的目光裏藏著的那幾許媚惑,心中倍感不暢。
尤其是當李溪莛的指尖一寸一寸地,即將觸碰到王婧蓉的臉上時,她再難保持沉默,雙唇微啟,聲音清冷寒峻,“一次機會,既定輸贏!”
宴會廳滿場皆驚。
這次是右邊的聲音開口,卻比之前那位,怒意更甚。
李溪莛的手指猛地僵在原地,並且在議論紛紛的聲音中,一點點地退了回來,卻在退到紗簾洞口時,又聽見左側的身影道:“猶猶豫豫,如何成事?”
此話一出口,不僅製片主任、服務總監他們一臉“”驚歎狀,就連餘彥明、薑鈥也懵圈了,目光在紗簾內的兩個影子上跳動著,不過片刻功夫,他們就收回視線,把選擇權交給了李溪莛。
薑鈥的心裏話是:得,還是別瞎摻和了。太特麼難選了!
經過了大約半分鍾的時間,也不知李溪莛的腦海中是如何天人交戰的,這次他竟然把手伸向了右邊那位女子身上。
趙清懿微微垂眸,緊盯著那隻寬厚有力、青筋暴走的手掌,暗歎其雖具力量感,但膚色卻白嫩細膩如女人的一般,有著很強烈的視覺衝擊。
趙清懿突然感覺喉嚨幹渴,如有火燒。
好似生怕婧蓉會發現她的異樣似的,她把頭扭向一邊,在簾外朦朧的影子中看向宴會廳的大門口。
她想掩飾,她想逃離。
其結果就是,越抗拒的表現,臉上的紅潤就越濃。
王婧蓉感受到了她的變化,眼中玩味更濃,突然向旁側了一步,手指遞在趙清懿腰間,用力一推。
她踉蹌了一下,靠近簾邊兒。
李溪莛下意識地抓握,牽住了她的手。
“老板快放開!她是王婧蓉!那個躲起來的才是趙清懿!”薑鈥大喊。
李溪莛不理不睬,指尖在柔細的手掌皮膚上,小心翼翼地劃動著。
“老板,後麵那個站不住了,腳下亂晃,肯定是吃醋了!”這次是方成安的聲音了。
趙清懿微感無語,扭頭看向身後的王婧蓉,想知道她何以如此胡鬧。
“作為朋友,我隻能做到這地步了。”王婧蓉用口型道。
李溪莛摸了一陣,忽然想,如果被摸的是趙清懿,那麼她應該迅速縮回手才對。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她的驕傲不允許他作出任何不軌的行為。
如果被摸的是王婧蓉,則會耐著性子等他“輕薄”,因為遊戲規則是她定下的,她豈有不敢玩之理?
李溪莛突然鬆開她的手,向後猛退了兩大步。
“你要助跑嗎?”趙清懿心裏一動,如是說道。
李溪莛聽聞此言,身軀猛然僵住,瞪大雙眼看過去,心中再次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