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初次交鋒
在水一般流走的歲月裏，記憶成了遍布鏽蝕的、日益斑駁的篩網，過濾美好與痛苦。
那些平淡得讓人無動於衷的簡單生活，便隨著時間流淌過記憶的篩網，有一些化作細密無聲的風，從白晝吹向夜裏的夢。有一些化作蒼白寂寥的雪，從虛空墜入璀璨年華。
每個人都向往著姹紫嫣紅、五彩紛呈的生活。
不管那些絢爛的色彩是喜、是悲、是怒、是哀。他們都樂此不彼。
仿佛這世間裏，每個人都有著一種“大抵浮生若夢，姑且此處銷魂”的人生態度。
然而，趙清懿恰恰相反。
她更喜歡平淡。
那些如水一般清澈透明、無色無味的歲月，在不斷剝去華麗的外衣之後，留下的是薄如蟬翼、淡如墨痕，但卻花影妖嬈、雨潤如酥的內秀世界。
她喜歡從平淡中感受春光正好，願盡快忘記大喜大悲。
但卻有一個例外。
那夜，《離心劍》殺青。李溪莛大張旗鼓，真摯告白。王婧蓉嬉笑怒罵，卻解風情。
那是一個能改變她的一生的夜晚……
五一勞動節。
在全國人民休假感受黃金周的熱鬧與自由時，《雲樓殘夢》終於登錄大熒幕。
最佳的上映時期。
與其競爭的對手，皆有著或能創造口碑記錄，或能打破票房記錄的大製作。
其中有耀宇影視集團的愛情片《春花正濃》。
導演是素有“經典製造機”之稱的林泰山，女主角是上一屆金優伶獎提名最佳女主角的實力派曲昕，男主角是兩個風頭正盛的小鮮肉，一個是前國家隊遊泳運動員、依靠《老板有約》踏入娛樂圈的寧欒羽，一個是少年歌唱團組合的隊長高根遠。
光憑這個能讓無數粉絲掏錢買票、集體舔屏的強大陣容，《春花正濃》的票房及不會少了。而且有林泰山的指導，以及曲昕的幫襯，兩位新人演員的演技也會大有提高。
除了《春花正濃》，還有曾經的熒幕女王肖箏執導並參演的《醉生夢不死》，主演是跟她搭檔了二十年的好友、在圈內地位尊貴的費老費弘簫。兩個人再一次合作，大膽地嚐試了他們從未接觸過的公路喜劇片。
他們是加起來快一百三十多歲的老戲骨，開著房車周遊祖國大好河山，感受著南北差異、新時代的快速發展，以及與年輕人之間的巨大鴻溝。
演員、設定、類型全是賣點。
另外，還有新銳導演段芒導演的青春文藝片《我們的302宿舍》，男主女分別為狂拽酷炫影視歌三棲發展的小帥哥朱柏誠，以及金優伶獎提名最佳女配和最佳新人獎的翟步芳，其他配角也都是一些剛從影視學院畢業沒多久的新人，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趙清懿的同學。
但能讓觀眾滿懷期待的，也能讓媒體一致認為票房口碑雙豐收的電影，便隻有九寰影視製作、方成安執導的《雲樓殘夢》了。
這部電影的陣容堪稱史上第一豪華。
影帝餘彥明、影帝薑鈥、新晉影後王婧蓉，以及風光無兩、頻上熱搜，靠各種英雄事跡吸粉無數，卻又斬獲金優伶獎兩座獎杯的新人演員——趙清懿！
與此同時，耀宇集團出品、林泰山執導的電視劇《清帝寵妃》正在熱播，該電視劇把董小宛和董鄂妃聯係成了一個人，算是把人們對曆史誤解再度放大，把清宮四大疑案之一的“順治帝出家”歸結到秦淮名妓董小宛身上了。
董小宛病故時28歲，順治帝年方14，怎可能會跟她扯上關係呢？
《清帝寵妃》迅速占領收視榜榜首之後，便有網友出來辟謠，說董小宛和她的丈夫冒辟疆誓死不降清，而且在滿漢不通婚的社會背景下，根本不可能會嫁入清廷，更不可能會愛上順治帝！
這位網友擺事實講道理，卻遭一堆人的炮轟，大罵他惡意抹黑《清帝寵妃》，最典型的洗地方式便是：曆史書能信啊？董小宛嫁沒嫁給順治帝你知道啊？你在宮裏當過太監啊？穿越過來的啊？
那位網友才開了個帖子就被口水淹沒了。
後來又有一位大學曆史係的教授出麵辟謠，說得有理有據，然而網民們已經選擇性無視，最後耀宇影視向那位教授發了一張律師函，控告他影響了《清帝寵妃》的收視率，使耀宇影視集團的利益受到了嚴重損害。
那位教授學識淵博，對法律亦有了解，自然不信對方能夠在司法機關成功立案，便在微博上＠耀宇集團展開了一場口水戰。
結果是網民們不僅沒被說服，《清帝寵妃》的收視率還在不斷飆升，耀宇影視就廣告代理賺了個盆滿缽滿，漸漸地，那教授的聲音便小了，此事件最後不了了之。
喜歡看的更加喜歡。
不喜歡看的也不參與。
直到《清帝寵妃》播到一半，劇情上出現了一個嚴重的毒點，既冒辟疆擔心順治帝降下殺頭之罪，向人謊稱小宛已死，並且撰書宣告天下：那位高高在上、奪寵後宮的董鄂妃與董小宛毫無關聯！
製作團隊為了凸顯出順治帝與董鄂妃的愛情纏綿悱惻、催人淚下，便把冒辟疆塑造成了一個畏懼皇權、貪生怕死之人！
那位演員更是將“膽小如鼠、猥瑣不堪”八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耀宇影視同樣明白這個橋段會引起大量網友的不滿，但他們的工作團隊認為，此處安排能夠將《清帝寵妃》的熱度推向另一個巔峰，甚至會在熱搜榜單上居高不下！
他們想得周全，但卻忽略了一件事。
一直被他們打壓排擠的九寰影視，也在拍攝有關於董小宛的題材。
他們以為《影梅情霧》最終會步入一個“拾人牙慧”的尷尬局麵。
殊不知，李溪莛在拍攝《影梅情霧》之前，又秘密開機完成了一部還原曆史、感人肺腑的劇情片《雲樓殘夢》。
該電影以董小宛和冒辟疆、柳如是和錢謙益的愛情故事為主線，描繪出了明末清初的時代變遷所帶來的巨大影響。
耀宇集團的核心團隊隻看了《雲樓殘夢》的簡介和預告片，便已經滿腦子漿糊，不知該如何應對。
就憑這份能碾壓一切電影的豪華陣容，不管它講了什麼故事，觀眾都會乖乖買賬。
他們不恨方成安的導演水平，不恨餘彥明、王婧蓉、趙清懿等人的表演實力，更不恨九寰影視的製作團隊，就恨李溪莛那廝故意把影片，定檔在了《清帝寵妃》飽受網絡暴力衝擊的那一天！
而且那廝事先沒有做任何宣傳，就在五一來臨之前悄然爬進了排片表裏，可謂是陰險至極，絲毫不給他們準備的機會！
就算他們花錢買水軍把評論給洗幹淨了，也無法撼動《雲樓殘夢》橫空出世所帶來的杠杆效應啊！
網友們最擅長的，便是褒一個貶一個。
是以，耀宇集團的核心人員便在《雲樓殘夢》上映之前，連夜開了一場會議，在煙霧繚繞的房間裏討論出來的最後結果隻有一個：靜觀其變。
現在的觀眾可不是傻子。
水軍再多，也沒法將一部爛片洗成好片。
正相反的是，經典影片是無法被洗成爛片的。
無論耀宇集團怎麼做，都不會對《雲樓殘夢》產生分毫影響。
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觀影之後，找出其中的劇情漏洞，或者是挖掘出某個演員的醜聞，或是亂搞男女關係，或是吸食毒品，或是有地域歧視不夠愛國等等各種原因。
尤其是在他們投資的《春花正濃》同步上映之際，跟九寰影視的交手，已是勢在必行！
他們不僅為了《清帝寵妃》的收視率，更是為了《春花正濃》的票房和排片時間。
這場牽涉到娛樂圈內兩個龐然大物，把諸多演員、各路粉絲卷起來的殘酷交鋒，便在全民度假的那一天，蓄勢待發！
耀宇集團謀定而後動，九寰影視亦無可能坐視不理。
《雲樓殘夢》沒得說，就算耀宇集團雞蛋裏挑骨頭也找不出多少毛病，但他們若從演員下手，爆料黑幕、拆穿人設之類撕破臉的手段，九寰影視卻是防不勝防。
最令他們擔心的，便是在成名之前，私生活格外混亂的趙清懿了。
再加上《離心劍》剛剛殺青，眾所周知九寰總裁與趙清懿做了搭檔，又成為了一對情侶，耀宇集團以此處做為出發點大做文章，也不是沒有可能！
耀宇集團在臨海市的金星雙龍塔總部開會時，九寰影視當家人李溪莛也把大家召集到了望天水雲樓，商量對手出招時，該如何應對。
其中一位副總說出了誰都不敢說出的擔憂：“清懿的人設，可能會崩……”
話未說完，他就感到李溪莛的眸光如刀子般凜冷地掃了過來。
“怎麼崩？”
語氣硬得像能砸碎腦袋的石頭。
那位副總感覺太陽穴一樣抽搐，腦瓜仁裏轟轟作響，抬眼喵了一下正自悠閑品茶的齊江天，心裏大感不暢。
早知道會這樣子他就不說話了！
此時此刻，李溪莛正在瞪大眼睛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齊江天卻沒有分毫要解圍的意思。
他心裏沒轍，隻好硬著頭皮上了，“她以前談了不少戀愛，還跟金牌經紀人張弘源有染，又因為被前男友劈腿服毒自殺……”
這番話說出來，會議室裏眾人的表情完全可以用“”來形容。
齊江天都恨不得站起來給這位“壯士”灑酒送行了！
真尼瑪敢說啊！
那位副總也不是個傻子，忽然發現辦公室裏的氣氛變得格外詭異，才驚覺自己幹了件蠢事，想站起來抽自己兩個耳光賠禮道歉，卻四肢無力，舌頭打卷，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所以，你們認為網友會因為她的感情經曆，不去買票看電影？”
李溪莛沒有對他一個人施壓，而是環顧左右，把這個問題拋給了在座的每一個人。
會議室裏壓抑得可怕。
沒有人敢說話。
平日裏，李溪莛是一個很開朗、很隨和的領導，對待下屬也很客氣，偶爾發飆時，也是因為某個人犯了愚蠢的錯誤而且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兒。
現在，會議的核心內容牽涉到了一個他最在乎的人。
在座的人都明白，他們這一次即便知道自己錯在了哪兒，卻也毫無意義，隻能默默責怪自己為什麼要參加這次會議。
簡直就像洗幹淨了脖子上斷頭台一樣。
不說是錯，說也是錯。
場麵死一般沉寂。
在端坐不動的與會者當中，惟有齊江天將茶杯端起來，遞在唇邊牛飲，又輕輕放下了，茶水在嘴巴裏鼓搗來鼓搗去，嗓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這種極不文明的習慣發生在公共場合，會讓人十分厭煩，但在座的每一個人，臉上都流露出狂喜的神色。
李溪莛更是手托腮，用毫不掩飾的輕蔑眼神兒看著他，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別裝比了，趕緊的。”
齊江天要發表意見了！
要在這充滿危機感仿佛說錯一句話就被殺頭的可怕氣氛裏，像太陽一樣散發出愛的光芒，驅散掉這會議室裏無處不在的堅冰般的凜冷……
“嗯嗯啊啊咳咳哈哈呀！”
齊江天在揉嗓子練發聲。
諸人滿臉期待，連大氣都不敢出。
齊江天已清好了嗓子，雙手平擺在桌麵上，挺胸抬頭，環視左右，神情瀟灑自如，眸光堅定懇切。
諸人全神貫注，盯著他的嘴巴。
齊江天微微一笑，道：“此茶甚好！”
諸人一聲長歎，頹坐椅中。
李溪莛直接把手裏的筆記本砸了過去。
封麵是包裹著硬紙殼的黑色真皮，銅環做軸，本厚三指，其重量跟新華字典相比亦不遑多讓，卷著一陣風劃過辦公室的桌麵，紙張騰起，長發飛揚，杯子裏的茶水蕩起片片漣漪，畫麵充滿著誇張的唯美。齊江天施施然起身，一抬手便將筆記本給按住了……
如果是蘇白來拍攝這段鏡頭，一定是這樣的。
然而事實是，李溪莛一股大力砸過去，那筆記本嘩啦啦地躍過長桌直接撞到了齊江天的額頭上，不偏不倚。
齊江天仰天便倒，在死寂的辦公室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眾人都在等著他重新站起來，像打不死的小強那樣。
但齊江天卻徹底“潰敗”了。
他躺在地上，一聲不響，更無可能會頑強地爬起來。
“好，咱們公司的執行總裁已死，就請副總裁回答剛才的問題。”李溪莛看向辦公桌下首位置的謝頂男。
那男人是公司管理階層中資曆最老的。
九寰影視創立之初，他就陪著李溪莛指點江山，雖然看起來其貌不揚，但公司在蓬勃發展時的大小決策，都是他第一個表態支持的。
現如今，他繼續表態支持：“方才的問題，我沒什麼可回答的，就來說說齊總已死這件事吧。我認為公司近兩年雖然賺了錢，賺了名，但那是因為我們的敵人都很弱，如今跟耀宇集團這個大樹頂上了……”
“老王，說齊總死的事。”李溪莛提醒。
“快了快了，馬上了，”謝頂老王一本正經道：“想要跟耀宇集團幹，我們就得玩陰的！”
“齊總都死了，怎麼陰？”
“對，就是因為齊總死了！我才想到了一個絕佳的辦法！”
“噢？”
“把齊總的屍體送到耀宇集團副總裁的辦公室裏，沒錯，就是那個騷蹄子段霜雪！她對齊總一直情有獨鍾，恨不得以身相許，我曾無數次見到，在影視協會年終總結大會時，她望向齊總背影的目光裏，都藏著一股讓人捉摸不透的癡戀！她還想要色誘我，就為了能有一次跟齊總共進晚餐的機……”
“回來，說齊總的屍體！”
“對不起！當段霜雪看見齊總的屍體之後，並不會馬上報案，而是掀開他的衣服，欣賞他的肌肉，欣賞他沉睡的麵容，欣賞著已經冰涼略顯幹癟的神軀……”
“行了，王八蛋！”齊江天滿頭黑線，暴跳而起，直接將那個“新華字典”型筆記本砸了回來。
謝頂老王伸出兩根手指一捏，竟將那厚厚的本子給夾住了，驚聲歎道：“齊總您沒死！那請你立即回答李總的問題！趁著死第二次之前！”
齊江天怒喝：“滾！”
經過這麼一攪合，方才緊張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
李溪莛也感覺自己小題大做，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召集大家開會，不就是為了解決《雲樓殘夢》可能會發生的問題嗎？
趙清懿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
齊江天揉了揉額頭，向李溪莛拋出了一個幽怨哀絕的眼神兒，後者冷冰冰地看著他，不為所動。
他又清了清嗓子，站起來擲地有聲道：“我有辦法，能夠解決趙清懿的問題！”
李溪莛雖然略有不滿，但隻要能得到一個好的結果，過程便也不去在乎了，“說。”
接下來，齊江天有理有據地分析了半個小時，到最後說出結論時，整個辦公室的人都驚呆了，他們想要集體站起來為齊江天灑酒送行。
一直繃著臉醞釀情緒的李溪莛終於克製不住，表情徹底崩了，眉梢眼角嘴丫子同時流露出一種能讓與會者們頭皮發麻的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