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涼如水
時逢冬季,江南草色枯黃。斜陽久墜,灰雲低垂。
伴著悠悠吹拂的寒風,潔白輕盈如細碎水晶的小雪花兒,在天空中飄飄蕩蕩,與北地冬季在狂風怒號中的鵝毛大雪相比,倒顯得嬌小幽靜,如姍姍走來的美麗少女,純情明媚,惹人心醉。
趙清懿安坐車內,怔怔望著窗外美景,霎那間心神空蕩,好似被秀麗風雪撕碎了煩亂苦惱,揭去了彷徨惆悵。
她下意識地瞥向王婧蓉,隱約猜到了什麼,但卻不敢往深處去想。
豪華車隊很快行至秦淮馬場,但見車窗外風煙俱淨,天地共色,冷豔寒梅傲視山雪,冰封原野如童話世界。
既韻味千般,又不失磅礴壯麗。
初來此地的趙清懿,已是渾然忘我,目酣神醉。
她身為長福帝姬時,也曾見過這般美景,隻是轉世重生後,看久了臨海市的鋼鐵森林,乍見眼前風光,便又憶起了前塵往事,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在前排座椅交頭接耳的李、王二人,也不知談到了什麼,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隻見她睫毛長卷,膚白映雪,紅唇如梅,凝眸專注時深婉淒美,比之窗外雪景,更要引人注目。
李溪莛感覺心裏麵有什麼東西動了動,迅速收回視線,不敢再看。
王婧蓉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臉上笑容淡淡,眉梢眼角卻盡顯哀戚,也不知此刻的她,心裏又在想些什麼。
作為總裁助理的關月,也坐在這輛加長林肯上,眼見二人都被趙清懿吸引了注意力,便下意識地瞥過去,視線從她那毛茸茸的帽子一直滑落到顏色灰撲撲的雪地靴,再次冷笑不止,“女二號?可真是土得掉渣。”
王婧蓉初來九寰影視時,關月也曾心懷敵意,隻是沒過多久,就被她的魅力所折。
關月不願也不敢相信,會有另外一位女子,能像王婧蓉那般給她帶來強烈的觸動。她的敵意,或許是出於嫉妒,或許是把趙清懿當成了潛在的情敵。
此地雖名秦淮馬場,但開闊平原外留下了不少清代建築。
亭台樓閣,廊橋水榭,築山疊竹,在純白雪花的映襯下,更顯幽雅不俗,古色古韻。也難怪九寰影視會執意選在這裏拍攝,且願出天價,把整片區域都包了下來。
當晚,劇組成員在山腳會所休息就餐,席間聊到柳如是的戲份問題,李溪莛還未開口,方成安便讓編劇團隊連夜趕工劇本,態度不算強硬,但語氣不容置疑。
既然到了外景片場,那麼他就有了絕對的話語權。更何況,在目前的影視圈裏,劇情、台詞等東西也都是導演說了算,讓改則改,讓添便添。
編劇團隊雖心懷不滿,但也別無他法,隻能埋頭苦幹。
餘彥明跟他們交情頗深,微笑著勸了幾句,又親自給他們斟了幾杯茶,才讓那一絲刻在他們臉上的愁苦漸漸淡去。
趙清懿坐在女演員那桌,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但卻意外地碰見了前身就讀影視學院時的女同學。
那個女孩叫梁穎茜,在這部戲裏飾演淑惠妃,即孝惠皇後之妹。她大約有十集的戲份,且全是與董鄂妃和貞妃的對手戲。
為了凸顯矛盾,劇本裏給她寫成了刁鑽狠絕之人,不斷給剛剛入宮的董鄂氏姐妹找麻煩。
梁穎茜曾與趙清懿同住一間寢室,對彼此間的過往、習慣都十分熟悉。隻是她們三觀不合,關係並不親近。
她憑借甜美的外表、高挑的身材,在上學期間便簽約了一家影視公司,接拍過許多廣告和影視劇的配角。
雖然仍舊沒有達到一線行列,但知名度頗高,又參加過不少綜藝節目,憑借個人努力累積了不少粉絲,在當年的同學中,算是混得還不錯的人。
半年之前,趙清懿前身那種連小龍套都演不好的三流演員,確實跟她完全無法相比。現如今,坐於桌子兩端的昔日同窗,卻地位顛倒,有了十分明顯的區別。
原本剛入學時,她與趙清懿前身交情甚好,但後者整日玩樂,不務正業,有戲不接,兩人便曾因為一件小事的看法大吵起來。
趙清懿前身咄咄逼人,不留情麵,梁穎茜差點被她罵哭,情緒激動之下,便反唇相譏她是任人玩弄的爛貨,說完這句話,梁穎茜把自己都驚到了,寢室勸架同學同樣呆立當場。而她卻冷冷一笑,“搓衣板般的骨頭架子,也沒男人要啊。”
至此,梁穎茜與她關係惡化。即便後來聊開了,但也是麵和心不和,直到梁穎茜因為接拍一部戲搬出寢室後,二人再無聯係。
趙清懿前身剛畢業時參加過數次同學聚會,聽聞梁穎茜的變化,嫉妒得咬牙切齒,偏偏有好事之輩反複在她麵前提起,大肆誇讚,使得她無地自容,再也沒有參加過任何同學聚會。
現如今,二人重新見麵,趙清懿臉色平靜,沒有絲毫情緒,梁穎茜卻想起同學會上有關於她的羞辱和譏諷,不由得尷尬不已,端起茶杯,勉為其難地笑了笑,道:“清懿,好久不見,初次合作,請多多關照呦。”
趙清懿自幼重禮守節,向來食不言寢不語,眼見對方隻是一句客套,便沒了搭腔的心思,淡淡一笑,道:“你我同學多年,莫要客氣。”說完便低頭夾菜。
其實這種回答十分正常,並沒有讓梁穎茜難堪,但她捕捉到趙清懿雙眼中的那一絲冷傲,總覺得由裏到外的不自在,再聯想起過往歲月,不由得心緒煩亂,身體僵硬,默默地呷了一口茶,再吃桌上美味菜肴時,如同嚼蠟。
關月作為總裁助理,猶善察言觀色,坐在桌旁看到這一幕後,雙眼微眯,心中冷笑,目光在趙、梁二人臉上轉來轉去,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麼。
入夜,趙清懿被安排在了獨立客房。居室溫馨,大床柔軟。但她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披衣起床,踱步至室外陽台。
遙看夜色下荒無人煙、但卻遼闊無比的秦淮馬場時,忽然就想起前世陪諸位兄長出遊狩獵時的場麵,拉弓搭箭,縱馬奔騰。
當時場麵熱鬧非凡,如今卻隻剩自己存活於世,忽有一種天淒地涼、孤獨失意的感慨。
夜色如墨,雪花晶瑩。
她看了一會兒,正打算回屋,隔壁陽台傳來吱呀一聲響,仍未卸妝的王婧蓉推門而出,眸光流轉,看見了她。
兩位氣質相仿的女子於靜謐夜空中對視了片刻,同時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王婧蓉問:“自己一個人睡不著嗎?”
趙清懿目光微斂,“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王婧蓉笑容不變,稍微觀察了她一下,旋即提出了一個有趣的邀請,“我們同睡吧,唱歌聊天,累了倦了,也就睡著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王婧蓉那對時刻憂傷翻湧的眸子,此刻竟亮若星辰,璀璨奪目,不可逼視。
她委婉拒絕:“算啦,我睡覺不老實,會吵到你。”
王婧蓉聳了聳肩,“我睡覺打呼嚕磨牙放屁,你呢?”
她怔了片刻,隨後大笑出聲,又擔心深夜擾民,便掩口遮麵,肩膀抖動,忍著笑道:“我說夢話,還會夢遊。”
“隻要不殺人就行。”
兩個女人越說越離譜,笑容越來越歡暢。
任誰也不會想到,熒幕上風華絕代,宛若仙子的王婧蓉,在趙清懿麵前,竟也會講爛俗老梗的笑話,沾腥帶葷的段子。
直到風狂雪猛、天氣奇寒,二人才揮手作別,各自回房。
隻是趙清懿躺在鬆軟的大床上時,忽然覺得心裏有種帶著刺痛感的慌亂,仿佛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般。
她合上雙眼,仍舊難以入睡。
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一陣陣柔和悅耳的琴聲,曲調非古非今,但悠揚悅耳、猶如天籟。
趙清懿對她拍戲還要隨身帶琴的行為暗感詫異,但不知不覺間,便在琴聲中漸漸入睡,一夜無夢。
第二日,吃過早餐後,方成安召集大家到會議室裏,研究編劇連夜趕工撰寫出來的劇本。
結果看了幾頁,他就臉色鐵青,目露凶光,直接將劇本摔在編劇麵前,忍著脾氣沉聲質問:“怎麼,現在寫劇本流行複製粘貼了嗎?”
編劇有點心虛,低著頭沒說話。
坐在旁邊的餘彥明拾起劇本,翻了幾頁,也不由得眉頭微皺。
“有關柳如是和董小宛的故事拍了多少影視劇?你拿人盡皆知的資料做劇本,一點藝術加工都沒有,還有那些亂七八糟、毫無邏輯的台詞,你過腦袋了嗎?你讓演員怎麼演,你讓我怎麼拍?”
“一晚上的時間,確實有點……”
“你昨天喝了幾杯酒?”
“啊?”
“幾杯?”方成安厲喝。
編劇不說話了。
會議室裏的氣氛頓時壓抑無比。
實際上,方成安是個極有涵養的人,很少當眾發火,但觀眾對《影梅情霧》的期盼值很高,又在開機前突發狀況,拍攝進度大受影響。他心急如焚,原以為編劇專業,能稍微用點心思,結果也是個吃不得苦的廢物。
李溪莛本不打算參加這種會議,所謂隔行如隔山,他作為老板,找好人選,備好鈔票,把剩下的事情交給導演和監製就好,但還未開拍就出現不和諧的一幕,卻是他不忍見到的。
於是,他假裝碰巧從會議室旁路過,推門笑道:“告訴大家個好消息,今天鬆鶴潭風景區有演出,美食節、舞蹈、馬戲,我請客,大家痛快玩一天,明天再幹活。”
話音落地,眾人卻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