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入戲出戲

第二十一章 入戲出戲

季夏晨曦,溫風如酒。

好似紅霞迷醉,悄然倒映在趙清懿的臉頰上,千嬌百媚,粲然生輝。但眼眸深處,卻冷如冰石。

餘彥明也是世事洞明之輩,一眼就瞧出了趙清懿的抗拒,含笑寬慰,“放心,不會真的吻上去。我們會采用錯位拍攝,營造出接吻的假象。但即使如此,也需要一些技巧。”

趙清懿長舒了一口氣,卻又覺得這般表現不太妥當,便輕聲道:“我聽劇組安排,盡力配合。”表麵上看似同意,但“盡力”二字的含義,再明顯不過。

如果戲拍過了,沒有尊重她的意見,她還是不會答應。

餘彥明對這位奇女子一直很上心,聞言怔了片刻,心中哭笑不得,但卻保持風度,微笑頷首。

這時,本部劇的女二號何含芙從旁經過,聽見他們兩人的對話,嘴角浮起一抹譏笑,假裝自言自語,但嗓門拔高,尖酸刻薄,“瞧把你能的,餘老師都沒挑剔,你還裝上清純了。”末了還賤兮兮地嘁了一下。

距離趙清懿給她挖坑那次,已經過去很多天了。

何含芙為了能重新得到劇組的肯定,這段日子算是使盡渾身解數,不僅在演戲方麵盡心投入,還時常給片場諸人購買水果和飲料,腿勤手快,忙前忙後。

當然,那些毫無名氣的小龍套,則不在她的討好範圍之內。

經過了幾天的努力,她與餘彥明、方成安等人的關係又變得融洽起來。小人得誌後,便又漲了幾分威風,恰好聽到趙清懿談吐不當,自然不會錯過這等煽風點火的好機會。

在娛樂圈混的人都清楚,片場就是當今社會的縮影。明爭暗鬥、爾虞我詐這些事情比其他職場還要嚴重。畢竟,這是一個成則飛天、敗則墜亡的特殊行業,幾乎所有的演員,都想分到最大的蛋糕。

餘彥明臉色微沉,想要訓斥何含芙幾句,卻又不想表現得過於唐突,貽人口實。

“有什麼技巧?您說。”趙清懿的反應卻是平平淡淡,甚至連眼珠都沒轉一下,好似把何含芙當成了空氣。

餘彥明眉頭舒展,嘴角上揚,暗讚趙清懿還算懂得輕重之分。若是在談戲的時候跟對方嗆聲,那損失最大的,還是她自己。

“拍吻戲時,你需要表現出陶醉的模樣,然後微微閉上眼。但是,你又不能像真實生活中那樣閉眼。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趙清懿略微思索,好像前身在學校讀書時,學過相關內容,但她一直不以為意,而且三流演員的戲份,露個臉說幾句台詞就結束了,跟主角有對手戲的機會都少之又少,怎可能會有吻戲鏡頭?

是以,前身的記憶中,根本就沒有拍攝吻戲時的注意事項。但趙清懿悟性極高,她努力想了一陣兒,便已猜到了餘彥明的話中之意。

“人在閉眼時,瞳孔會下意識地向上移動,躲入眼皮。很容易被鏡頭抓拍出翻白眼的樣子,對嗎?”

餘彥明緩緩合掌,微笑道:“聰明!然後呢?”

“所以,拍吻戲時,要控製自己的視線,在合上眼皮時,要盡量向下看。對嗎?”趙清懿的語氣很謙虛。

“妙哉!你果然一點就透!”餘彥明對她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手掌下意識地懸在她的肩頭,作勢欲拍,又猛然想起男女有別,順勢滑落,雙掌合擊,笑道:“我沒什麼要說的了,你去找副導要下劇本。”說完便去補妝,步態略有幾分倉促。

何含芙走出去沒多久,便停下來,陰惻惻地看著趙清懿,暗暗琢磨著怎麼對付她,結果卻見到二人相談甚歡。

這兩天,男主角朱柏誠狀態不佳,在拍戲過程中接連NG,把導演都快折磨瘋了,連帶著餘彥明的戲份都跟著倒黴。

他已是兩天未露笑容,結果趙清懿剛到,便笑得像是見到了親人,這區別對待,也太明顯了吧!而且,他向來以長輩身份自居,對年輕演員一視同仁,不管是男是女,都習慣用拍肩膀的方式給予鼓勵。但在趙清懿麵前,怎像換了個人?

何含芙恨恨想著,竟開始腹誹他們二人之間的關係。

鄭凡把劇本交給趙清懿,便借口有事走開了,似乎對她心存畏懼。

趙清懿樂得清靜,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開始仔細琢磨了起來。

這次的台詞不多,但鏡頭卻很多。

她在宋徽宗的回憶中出現了很多次,有時是二人初見時的含蓄,有時是感情升溫後的曖昧,有時是久別重逢的激情。

這些鏡頭中,趙清懿隻需盤弄發型,更換服裝,飾演一個由春到夏、由清純到嫵媚、由含苞待放再到嬌豔欲滴的王婉容便可過關。

說來簡單,其實也難。

這種隻有鏡頭卻沒台詞的戲份,需要的就是微表情的變化,要麼是眸光裏的溫柔,要麼是含蓄牽起的嘴角,要麼是無處安放的手指,總得有能抓住觀眾眼球的表演,否則,就徹底地淪為了一個花瓶。

趙清懿敢肯定,劇組重新把她請過來,肯定是認為她上次的表演還不錯,希望她能繼續保持風格,而不是擺幾個漂亮姿勢就能含糊過關的。

王婉容,王婉容。

趙清懿默念著摯友的名字,心中再起漣漪。如果可能,她寧願演一輩子王婉容,以她的身份活下去,讓自己成為她的眼睛,成為她的耳朵,成為她的心,感受這嫣紅姹紫的現世風光……

她已是把劇本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把每一個鏡頭該做的動作都爛熟於心,卻沒人安排她做事情,也沒人叫她化妝。

拉住場務問了下才知道,好像是飾演宋欽宗的朱柏誠出了點問題,不管怎麼演,都演不出導演想要的感覺。

宋欽宗被俘至金軍大營後,隻能住在西廂房的簡陋小屋裏,毛氈兩席,一桌一椅。當時天寒地凍,風雪交加。欽宗趙恒不僅要忍饑挨餓,還要聳肩縮背地躺在冰涼的土炕上,苦捱刺骨狂風。

夜裏久不能眠,思及家鄉,不由得心如刀割,淚如泉湧。又因他出身皇族,骨子裏帶著股傲氣,所以朱柏誠演這段時,哭聲不能響,表情不能過,要鬆緊有度,收放自如。

如此極重感情戲的內容,朱柏誠又怎可能演出其中韻味來?

如果隻有他的個人戲,倒也罷了,大不了後期處理一下,隻給一個瑟瑟縮縮的背影和哭哭啼啼的嗓音,便可輕易掀過,但他還有很多與餘彥明的對手戲!

有一個鏡頭,是他與餘彥明身著素服,被金太宗封為昏德公和重昏侯時,他需要演出那種亡國君受盡屈辱的悲涼感。

許是他的成長經曆太過順風順眼,又是個養尊處優、被嬌慣了的主兒,在聽到“重昏侯”這個封號時,隻會皺眉頭咧嘴眨眼睛,看不到半點情感流露。

而且,劇本裏特別規定,要有一個對準徽宗、欽宗二人的長鏡頭,展現他們的神情變化。兩人的表現有了最鮮明的對比,頓時高下立判。

導演方成安無可奈何,便試著給他們一人一個表情特寫,再配上相互凝望一眼的片段,來烘托出他們父子二人的辛酸無奈。但朱柏誠好似在之前的NG過程中,把自己給演傻了,完全抓不到導演想要的點。

是以,這出戲從天蒙蒙亮就開始拍,直到中午開飯,也沒有拍出合適的鏡頭。

導演恨極,將劇本狠狠摔在地上,大喊一聲“先吃飯”,便率先走出了布景區。其餘諸人垂頭喪氣地跟在身後,朱柏誠則是麵色蒼白,連走路都沒了力氣。

方成安走著走著,忽然被憑欄眺望的窈窕身影所吸引,扭頭看過去,隻見趙清懿以手遮陰,看著影視基地的紅牆黃瓦,飛簷朱門,表情哀哀,眸光盈盈,好似在望著永遠回不去的家鄉。

他揉了揉太陽穴,暗襯自己太累了,竟冒出這麼個離譜念頭,但又馬上意識到,趙清懿如此神情,不就是入戲過深的表現嗎?

他的心裏麵好似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呼喊著,恰巧劇組其他人走到身後,催他去吃飯時,他猛地打了個顫,瞪大眼睛指著趙清懿,道:“副導,吃完飯先給她化妝!先拍她的戲份!”

眾人一怔。

好半晌,才有一個不怕死的輕聲提醒:“方導演,餘老師已經化好妝了,要拍下一個鏡頭,得重新化妝,拍完了還得再化回來,就算餘老師感覺無所謂,可是拍攝進程……”

“還要個屁的拍攝進程!讓朱柏誠好好學學!什麼叫入戲!”導演把話一撂,便拂袖而去。

眾人麵麵相覷,再望向趙清懿時,頓時啞口無言。隻見她上身穿著條紋襯衫,雙腿裹在黑色的七分褲裏,腳下踩著一雙平底布鞋。裝扮樸素得如同灰姑娘般站在漢白玉的扶欄前,一臉茫然地看著這邊。

讓朱柏誠跟一個三流演員取經,這不是開玩笑呢麼?

眾人哭笑不得,結伴而去。

趙清懿抬起手指,理順被風吹亂的長發,看著諸人遠去的背影,雙目怔怔,迷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