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克將兜帽戴好,然後拉著還呆愣愣的我向外走去。
一瞬。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走廊中的景物已經飛退,等到靜止的時候,我已經到了人群之中了。
大部分是穿著黑衣帶著大兜帽的黑袍人,還有幾個是如同唐城一樣穿著普通服飾的,看起來長相略猥瑣的男人。
而在我們麵前,在那牆根下,此時躺著一個人。
他背靠著牆,深陷入眼窩的眼睛半眯著,嘴角像是在上揚,但是看在人眼中確實那麼的悲涼。
他的胸膛上,有血透過衣衫緩緩滲透而出,但是卻看不到傷口。
“唐城!”
我下意識的就叫了出來。
這是唐城,不是假冒偽劣產品,這就是唐城。
這是一種直覺,也是一種自信。
相處了七天,幾乎每個小時都在一起,我覺得,對於這個人我已經無比熟悉了。
唐城眼皮微抬,看向了我:“姑娘,你好啊。”
他說著話的時候,眼珠已經向上翻,看向了我身後的那人。
“沒想到,你竟然是‘王’,嗬嗬嗬……和我相處了十年的朋友,竟然是王,主宰著我們生死的王……”
斯托克將兜帽又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臉,然後蹲身到了唐城的身邊:“對不起,騙了你。”
“嗬嗬嗬……”唐城笑著,卻突然咳嗽了一聲,嗓子裏傳來了破碎般的聲響,“你是應該說對不起,我……咳咳,我要是早知道你是王,直接攀關係和你混就好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咳咳,你說的那個什麼頭兒,是你為你自己方便行事而找的掩護吧……咳,王,這個城堡裏的王,一直是個傳說,誰都不知道他的真麵目,沒想到……嗬嗬嗬,我竟然和王相處了這麼久。別說你的真麵目了,你穿什麼顏色的褲衩我都知道了……”
他說著,胳膊輕輕抬起,在斯托克的胳膊上砸了一下:“可惜啊,可惜絲線真的斷了,沒有了絲線,傀儡隻能葬身於火海。隻是……咳,我好想回家。我不想,死在異國他鄉……”
“我,會讓你回去的。”斯托克說道。
唐城又笑了起來:“嗬嗬嗬……你,太懦弱了。當王,你還不太適合。你心太軟,心軟到讓你的部下胡作非為,心軟到放了你的俘虜,放了你的祭品……嗬嗬嗬。”
“的確,我心軟。但是……”斯托克握住了唐城伸在半空的手,“但是我,願意。”
“我也願意……咳咳,嗬嗬嗬,多虧了我是傀儡啊,不然換做普通人,早就失血過多死掉了。喂,兄弟,你就沒有點兒表示?比如給我來點止血的藥劑。”唐城閉上了一隻眼睛,另一隻也眯的更加厲害。
斯托克卻隻是握著唐城的手,沒有了別的動作。
唐城笑著,扭過了頭,看向了我:“嗬嗬嗬,姑娘,你估計是逃不出去了,因為我估計某個人會直接把你放出去。我太了解他了,十年,我和他在一起共事,同吃同住已經十年了。他是個什麼性格的人我清楚的很……”
我手足無措的看著他,不知道現在要做什麼,更不知道現在能夠做什麼。
最後,我隻是握住了他的另一隻手:“謝謝……”
“嗬嗬嗬,像他說的,我願意。你知道嗎,咳……前幾天去華夏抓你的時候,我都不想回來了。那是故土,是我的家啊……我當時是怎麼想的你知道嗎?我想要掐死你,因為掐死你,你就不會在這裏受罪了。但是……我沒有做到啊。來了之後我就想,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一定……咳咳咳,咳……”
唐城的咳嗽聲越來越輕,不是他好了,而是……
他根本沒有咳嗽的力氣了。
說話的聲音,幾乎等同於耳語了。
“我和斯托克商量了一個幾乎完美的計劃,嗬嗬嗬,但是現在看來,最完美的,還是斯托克的身份啊……”唐城感歎著,然後轉頭,用睜著的那隻眼睛看著我,“姑娘,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裴音……”
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籠罩了我的心頭,抓著他手的手更加用力。
他的手很涼。
一直都很涼,即便是他沒有受傷的時候,他的手也是這麼涼。
但是現在,除了涼,我還摸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虛弱,與死亡。
“裴音……是嗎?”
唐城轉過頭,又看了一眼斯托克,最後,身子緩緩地從牆上下滑……
“嗬,嗬嗬……”
唐城微張的嘴裏,最後吐出了這三個字。
而他的眼睛,徹底閉上了……
“嘁……”
斯托克那邊,發出了一聲低斥。
像是在嘲諷唐城,卻更像是在嘲諷他自己。
“王?我這……算是王嗎……”
我看著唐城深陷入眼窩的緊閉的眼睛,感受著唐城死一般冰冷的體溫,抽了抽鼻子。
眼淚,順著臉龐滑下了。
我在哭,感動,亦或是感恩。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要趴到唐城的身上失聲痛哭,我隻知道,我現在在哭。
早在斯托克蹲身的時候,身後那些或黑袍人或傀儡就都已經散去了。
火把上的火光搖動,唐城的影子上下晃動,給我一種他還活著的錯覺。
整整七天的相處,整整168個小時的共處。
此時,168這個數字,卻不會再增加哪怕0.1了。
他,死了。
“嗬,走吧。”
先站起來的,是斯托克。
我們已經不知道在這裏蹲了多久了,至少我的腿已經麻木到無法動彈了——在這種連扒皮都能快速恢複的地方,腿卻蹲麻了,多長時間實在無法下定論。
我想了很多事情,但是到最後,什麼都沒想出來。
我有想過如果我會剝離靈魂怎麼樣,我有想過斯托克打贏假唐城怎樣,我甚至有想過如果那天我聽話的回了靈城旅館,又會怎麼樣。
但是很可惜。
沒有,如果。
我也緩緩站了起來,身子有些發抖。
斯托克扶住了我,然後問道:“你,想走嗎?”
“好,能不能讓我,帶著他離開。”我看著地上的唐城,問道。
“可以,現在並不是在華夏,你應該知道了。請你務必……將他帶回他的祖國。這,算是我釋放你的條件。”
我用力攙起了唐城冷冰冰的身子:“謝謝。”
我知道,那並不是什麼條件。
早在沒有這個條件的時候,他就已經想要放了我了。
對於他來說,那,是一個請求。
而對於我來說……
“這是我必須要做的。”
我背起了唐城的身體,有些重,腳本來就麻,此時更加站不穩了。
“我,送你離開吧,裴音小姐。”斯托克看著我,然後歎了口氣,手掌輕拍,牆邊,忽然多了一道大門。
“這扇門,就叫待宵,顧名思義,隻有十四日那天,才會自動開啟。當然了,我,是可以控製它的。”
外麵一片漆黑,唯有滿月的月光,為地麵鋪上了一層銀輝。
外麵是一片樹林,寂靜,而又陰暗。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斯托克最後問道。
我低頭,然後轉身問了他一句:“能告訴我嗎?你的真名。”
“當然。”斯托克擺了一個像是什麼禮節的動作,然後說道,“鄙人,芬裏爾。”
“芬裏爾……”
我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向大門走去。
“希望,再也不見。”
“但願如此……”
我,走出了大門。
再回頭時,身後,已經隻剩下一片樹林了。
我其實還有很多問題。
比如他放了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比如他當初為什麼抓我,比如十三人和三個半是什麼意思,比如那個假唐城到底死沒死,比如斯托克……芬裏爾假扮成傀儡和唐城共事的原因,又比如唐城身上明明沒有傷口為什麼會死等等等等。
在那裏麵,我還有非常多的問題。
但是,我沒有問。
因為,已經沒有必要問了。
再也不見。
因為,再也不會見到了。
我站在樹林中,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我並沒有去找張道陵,因為此時我已經知道了,那日被打退的並不是張道陵,應該隻是那假唐城的真身罷了。
我看了芬裏爾和假唐城的比試,知道了這所謂的“王”的實力有多高,我也見識過張道陵的實力,我雖然不懂打架,但是……但是孰強孰劣,我還是能夠分辨的。
芬裏爾,打不過張道陵。
他們最後還是沒有找到我。
張道陵和夜沐。
但是我並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因為我知道,現在,根本不是在華夏境內。
他們找不到我,非常正常。
畢竟世界這麼大,人口這麼多,找一個人,簡直比大海撈針還要難千百倍。
現在,隻能靠自己了。
這麼想著,我已經背著唐城舉步向前走了。
那裏是什麼方向?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走,就好了。
“嗬嗬嗬……”
我學著唐城的樣子,笑了兩聲。
很難聽,但是我的心裏,卻覺得很舒服。
就是這種笑聲啊……
樹林裏靜悄悄的,沒有野獸,也沒有鳥,甚至,沒有風。
我一步一步的走著,越走,越覺得寒冷。
是啊,寒冷。
如果是在華夏,現在即便是晚上也該熱風撲麵吧。
但是,現在是在西方啊。
天氣本來就和中國不同。
我扽了扽穿著的半袖,想讓它的袖子更長一些——當然,隻是想想罷了。
冷點兒,就冷點兒吧。
我看了眼背上的唐城,想起了在牢房中的那幾天。
“比起渾身不能動彈,比起被扒皮抽筋,冷一點,有算得了什麼啊……”
我自嘲的笑了笑,然後繼續朝前走去。
樹林沒有路,有的隻是枯樹與樹苗,小樹與大樹之間的空隙。就如同人一樣,沒有永生,有的隻是白骨與嬰兒,少年與老者的不斷更替輪回。
即便是張道陵,即便是夜沐,即便是唐城……
隻不過,輪回的更慢了罷了。
這就是人間……
“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