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霽雲不會想到，在這彭城外的一家酒樓裏，會有化境宗師的人物存在。更不會知道，他剛剛和張巡、雷萬春三人的談話此刻已被袁晁一字不落地聽到耳中。
袁晁一邊麵無表情地喝著黃酒，一邊不動聲色地仔細凝聽著張巡三人的說話。他從浙東台州而來，雖然對於河南道乃至整個大唐局勢都有所了解，但卻沒想到張巡與河南節度使虢王李巨之間的矛盾已激化到此。
張巡沒有說話，一旁的雷萬春卻已壓低音量沉聲道：“要真是這樣，那我們此去彭城，恐怕——”
南霽雲一臉頹然，搖頭道：“這些都隻是我的一番猜測，相信虢王還不會直接對我們下手，最多找些由頭讓將軍置閑，這樣也不會威脅到他的位置了。”
雷萬春聞言，不知再說些什麼，隻閉口不語。
“以我看，這次虢王恐怕會真的對我們下手。”這時，張巡終於開口道：“我們之前和李鈺一幹人有過接觸，此乃大忌。如果李巨要對我們下手，應該會從此處做文章，畢竟據可靠消息，濟陰大亂的幕後黑手極有可能便是龍影義軍動的手腳。如果真的坐實，就算我們有大功勞在身，恐怕也難以自保了。”
南霽雲此刻也垂頭喪氣，對於李鈺，他現在是極度矛盾的，一方麵，他二人本就有私交，前段時間聞聽濟陰郡太守高承義被人誅殺，他心底深處對李鈺能夠報了陸沉香之仇是萬分感激的。
但另一方麵，他也聽聞，濟陰大亂的罪魁禍首極有可能便是龍影義軍。而濟陰縣城被一把大火焚為廢墟，直接燒死的就有兩萬餘人，其中一萬多都是大唐將士。
除此之外，這一把大火還讓濟陰城內的五萬多百姓一夜之間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民。基於此，他對李鈺的濫殺無辜、草菅人命又是極度憤慨的。
兩種感情交錯下，他也不知現在對李鈺是何種感覺了，心底矛盾的要命。
袁晁明顯沒想到張巡等人與李鈺還有交集，更沒想到，他們三人被虢王李巨緊急從睢陽召回，竟然也與李鈺有關。
從死於他手的兩名千牛衛所說來看，李鈺的確如張巡所說，已經成了大唐朝廷上下的禁忌，如果他們真和李鈺扯上了關係，的確有掉腦袋的可能。
不過，袁晁雖然對張巡、南霽雲、雷萬春幾人的英雄事跡心中欽佩，但卻沒有投奔之心。
因為，他真正想要投奔的，乃是龍影義軍。
其實，他現在也有官身，乃台州一司鞭小吏。近半年來，朝廷為了抗賊大計，在江淮一帶加征重稅，老百姓苦不堪言，他因不願殘虐百姓，又征賦不力，而遭受鞭背之刑。
身為堂堂的化境高手，他也沒有與官家衝突，受刑之後便掛冠而去，千裏迢迢趕來這裏，便是想要投入李鈺麾下。
因為他早已聽聞龍影義軍的元帥李鈺種種驚人事跡，深入被叛軍占據的東都洛陽攪得個天翻地覆，在逃亡途中一連斬殺令狐潮、楊朝宗等多員賊軍大將，現在聚義梁山，成立龍影義軍，更是數日之間將鄆州占了大半。
如此戰績，再加上已風傳天下的那個隱龍身份，更加堅定了他投效龍影義軍的決心。可惜，陰差陽錯之下，他在巨野與李鈺錯過。等他知道了李鈺的身份，李鈺卻已落入了千牛備身蕭厲率領的千牛衛之手。
既然已有了投誠之心，他聽聞李鈺被人設計擒獲，自然會不遺餘力地趕去營救。現在碰巧遇到張巡三人也同樣趕往彭城，他自然格外凝神留心聽著。
隻聽張巡分析完，性子火爆的雷萬春由迫不及待地怒道：“李鈺這小子也非歹人，打的也是義軍旗號，一路上斬殺多少賊軍大將？為何大家就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傳聞，便要將他逼迫至此？讓我說，如果虢王真的對我們動了殺心，我們便反了他娘的，一起投入龍影義軍麾下，痛痛快快殺光這些叛賊，也好過現在窩窩囊囊地拋頭顱灑熱血，卻討不得好——”
他越說越激動，渾不管身旁的南霽雲不停用手磕他的胳膊肘。幸好，他憤怒之餘還記得壓低音量，此間大堂又較為吵鬧，因而並無人聽到。當然，除了袁晁以外。
袁晁聽到雷萬春這麼說話，對他略生好感，看得出來，這雷萬春正是個爽直漢子，如果張巡三人真能投入龍影義軍，那李鈺必然如虎添翼，聲勢更加壯大。
在袁晁陷入沉思之時，張巡的聲音才沉沉響起：“生則頂天立地，死則轟轟烈烈。他龍影義軍雖然打著義軍旗號，但一來未曾向官家備案稟報，二來幹出濟陰那等慘禍，還與義字何幹？萬春若怕被李巨砍了腦袋，那你便不必隨我進彭城了。明日一早，你便向龍影義軍投誠去吧。”
張巡語音聽不出喜怒，但字字含鋒，已然臊得雷萬春老臉通紅。他臉中敵人六箭而可巋然不動，又哪裏會愛惜這條性命？剛才那般說法，乃是一時氣話，做不得數。
還是南霽雲出言打圓場道：“將軍息怒，萬春的脾氣您最清楚，他沒腦子，隻說得暢快，卻不會那般做的。”
張巡也明顯隻是敲打雷萬春幾句，並非聽不出來他那是一時氣話，見南霽雲出來打圓場，也不再在雷萬春身上糾纏，另道：“算了，盡人事聽天命吧。我們仰不愧天地君親，俯對得起黎民蒼生，隻恨不能戰死沙場，哎——”
雷萬春和南霽雲聽到張巡長長一聲歎氣，也耷拉著腦袋，像鬥敗的公雞般。
袁晁聽到張巡這聲歎息，再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也有些悵然。知道再難從他們口中聽到有用的信息，於是將最後幾粒花生米送進嘴裏，就著黃酒下肚。
等袁晁將那盤小炒和一桶米飯全部掃到肚子裏，張巡和雷萬春、南霽雲離開大堂，朝樓上的客房行去。
袁晁目送他們三人離去，再向守候在櫃台前打盹的店小二喊道：“小二，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