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鈺在陳元同的指引下終於找到為他們安排的那處營房時,已是子時光景。
高承義倒把麵子功夫做得很足,兩百人的營房乃臨時騰出的城中一處院落,享受貴賓般的待遇,儼然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卻不像是來支援他們共抗賊軍的。
更讓李鈺有些心中動了殺機的是,在院落外的四周黑暗中,他明顯能夠感覺到濃重的殺氣,正是上過沙場、殺過敵人的軍隊的氣勢。
很明顯,高承義對他們這兩百將士的到來,也抱著萬分警惕的準備,因此才會在他們周圍暗派重兵監視。
這一點,李鈺倒也早有預料。
高承義怎麼會輕易讓李鈺這等聲名已著的勇將和他的軍隊混在一起,不說在編製上不好安排,就說萬一軍機泄露,或者讓李鈺無形中在濟陰軍中樹立起了威信,那對他而言將得不償失。
所以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好吃好喝將李鈺等人供著,卻不讓他們真正參與到城中防衛中去。甚至是直接將他們置於重兵監視下,一有風吹草動,立馬痛下殺手。
想明白這點,李鈺襲殺高承義的決心更加堅定。
邊走邊想,當李鈺輕輕推開院門,庭院之中的石凳上兩道身影赫然站起,在淡淡月色下猶如兩杆標槍。
李鈺微微一愣,待看清二人是呂紅和張昭後,鬆了口氣,笑道:“這麼晚了,兩位兄弟怎的還不休息?”
呂紅聞言,毫不思索地道:“主將未歸,我們做下屬的怎敢擅自先睡?”
李鈺聞言,心中微動。
一路行來,李鈺從二人言行便知他們年紀雖小,但卻是軍紀嚴明,治軍有方,正與第五琦手下兩個小廝宋二娃和徐小三相似。
隻是宋二娃沒能隨裴旻等人從東都活著逃出來,著實可惜了。
李鈺見見他二人站得筆直,微微擺手,示意他們坐下,然後也隨意地與之對坐,問道:“蔡將軍可曾回來了?”
張昭點頭道:“已於半柱香前回來了,不過應該喝了不少酒,被太守府的兵丁用馬車送回來的。”
這一路,蔡雪峰與李鈺之間隻是麵和心不和,至於他來此有什麼圖謀,李鈺心內倒也有一番計較。隻是現在還沒到撕破臉皮白刃相見的時候,所以李鈺也並不怎麼在乎。
至於他手下那一百六十名將士,李鈺從一開始就沒抱什麼希望,隻要他們不在暗中使壞,便已可以燒高香了。
此時李鈺隻是隨口問問,也不留意,對二人關心地道:“今夜你們吃得好麼?”
呂紅和張昭聞言對望一眼,突然倏地起身,齊齊單膝跪在李鈺跟前,沉聲道:“將軍,還請讓我等返還雍丘吧。”
李鈺微微一驚,心道莫不是今夜他們受了什麼委屈,忙將他二人扶起,問道:“兩位老弟可受了什麼委屈?恁地剛至此地,卻為何又要回去?”
張昭抿了抿嘴,開口道:“今夜盧司兵派人前來犒軍,好酒好菜大魚大肉直把兄弟們吃得站都站不起來,這的確是我們半年多不曾見到的夥食。”
李鈺聞言,心下更加疑惑了,又問道:“既然如此,豈不是挺好的麼?為何兩位將軍卻欲雍丘?”
張昭看了呂紅一眼,低聲道:“我們在這裏大魚大肉好不快活,但雍丘的兄弟們卻在掘草根吃樹皮,與賊軍浴血奮戰,這讓兄弟們心中好生難過。”
邊說眼中邊有水光閃動,顯然並非討好賣乖的虛言,而確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這時呂紅也補充道:“自我們進入濟陰以來,就我們所見,這裏無論是郡中官吏,還是守城將士,無不醉生夢死,奢靡懶惰,哪裏有半點兵臨城下、抵抗賊兵的意思?與其讓我們在此虛耗光陰,還不如讓我們回到雍丘,與張將軍等眾將士一起,多殺幾個亂臣賊子。”
李鈺終於清楚他二人為何如此悶悶不樂,卻原來是覺得在這安樂窩裏會磨滅了鬥誌、虛耗了光陰。
以他們不到二十歲的年紀,跟隨張巡經曆了艱苦卓絕的雍丘保衛戰,在這讓人時刻都有沉淪墮落風險的安樂窩裏,竟然也有這樣的誌氣和覺悟,確是不是尋常一般將士可比。
僅從他二人言行,李鈺便知張巡和南霽雲、雷萬春的治軍之能,也能夠清晰地預料得到,呂紅和張昭二人隻要不在戰陣之上出什麼意外,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必將是光耀天下的名將。
隻可惜,雍丘之後的睢陽,卻是一場慘絕人寰的苦戰。
呂紅說完,張昭將聲音壓低,俯身對李鈺稟道:“更何況,濟陰守軍根本不信任我們,他們在營房外早布下重兵,名義上是保護我們的安全,但實際上卻是監視著我們。”
他二人一唱一和,言語間配合十分默契。
李鈺因為早已覺察到此點,聽到張昭所說並不驚訝,隻淡笑著問二人道:“二位可知,我們此來所為何事?”
呂紅和張昭你眼望我眼,奇道:“難道不是前來助守濟陰的麼?”
監視高承義乃是他們這一行隊伍的最高機密,隻有李鈺和蔡雪峰清楚,而呂紅和張昭卻並不清楚。
人多嘴雜,若他們此來的目的被高承義知悉,即便有李鈺這等化境宗師的人物存在,在萬軍叢中,又是人家的地盤,他們也斷無生離此地的可能。
李鈺微笑著起身,笑道:“正是前來助守濟陰,現在賊首新喪,濟陰太平,我們又有高太守派重兵保護,隻需要好好享受就是了。”
說著,已起身離開石凳,待要轉身之時,突然將聲音壓得極低,俯身對二人道:“兩位老弟隻需要記住一點,不動如鬆,動若疾風。夜了,連日行軍,兩位老弟都累了吧,趁著難得的一段寧靜時刻,你們著緊是要好好休整一番。等到時機成熟,我們自會有一番驚天作為。”
話畢,李鈺負手離開石凳,披著淡淡月色,緩步走入單獨為他預留的單間,徒留呂紅和張昭二人你眼望我眼,一時並不明白李鈺話中的含義。
但望著李鈺消失的偉岸背影,似有明白了什麼,隻重重點頭,對他做著無聲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