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和尚懷素

聲音雖然不高,但周圍數人已有耳聞,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向李鈺看來,臉上都充滿了嘲諷和鄙夷。

“怎麼,李老弟要上去比劃比劃?”史朝義聞言含笑問道。

李鈺見他笑容奇怪,心知其中必有深意,兩手一攤,低聲道:“若要上那國色天香,恐怕也隻有拚上一拚。”

史朝義聽他所說,記起所謀大事,收起詭秘笑容,鄭重道:“規則倒也簡單,無非之事。比如那棋藝雙姝,你隻要能夠在棋盤上戰勝她二人,便算你勝;比如那琴藝雙姝,隻要你能奏出比她二人更美的音律,便算你勝;比如那畫藝雙姝,隻要你能當場作出比她二人更高明的畫作,也算你勝。至於這書藝雙姝,本來隻要你能夠當場寫出比她二人更精妙的書法,便算你勝。可是現在,因為有這窮酸的出現,這二女已經被他打敗,但他又不願染指二女。你若要挑戰她二人,自然需要打敗這窮酸才能算贏。”

李鈺雖也猜到會是這個樣子,但聽到史朝義娓娓道來,心中還是不由大愁。

史朝義並未見到李鈺皺成一團的眉頭,用手一指廳內道:“你可知這滿廳眾人,迄今為止並未有人上前挑戰,乃是為何?”

李鈺抬頭順著望去,果然自始至終沒有看到廳中之人有上去挑戰者,心中一動:“莫非這輸贏之間……”

史朝義見他一點就透,不禁暗讚一聲,點頭道:“贏了自然可以抱得美人歸,但要是一局未勝……不僅這四藝坊十年之內不可踏足,而且你的聲名,也會迅速傳遍大江南北,嗬嗬……”

笑聲淫蕩,但李鈺卻暗暗心驚。

雖說他臉皮厚如城牆,但也知士子聲名堪比性命,要是被天下人知道琴棋書畫皆不如青樓女子,那還不如殺了這些士子來的幹脆。

與聲名相比,這一宿之歡,倒是可以忍一忍的。

難怪這些人隻看熱鬧,並不參與,原來都是有此顧慮。

看來這醉紅樓的影響力,果然非比尋常,難怪史朝義以堂堂京都城守之位,也不敢在此造次。

“隻要能夠勝得一局,便無甚影響?”李鈺再次確認道,雖然自己的聲名他不甚看重,但還是不想被大江南北傳誦。

史朝義肯定地點點頭:“那是自然,你要是贏上一局,今晚也算不虛此行。”

“如此,那我便上去試試。”李鈺也不猶豫,袍袖一拂,大喇喇地朝角落裏的青衫男子走去。

青衫男子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書法,默默出神,渾不聞李鈺已走到身旁。

“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李鈺見他愁容慘淡,一動不動,根本沒察覺自己的存在,拱手輕聲問候道。

聲音中夾雜了一絲太極的中厚力道,雖然柔緩,卻經久不絕。

男子聞聲醒悟過來,深邃的雙眼打量了一下身著華貴胡服的李鈺,見他器宇軒昂,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風流氣度,不由暗暗心折,於是彎腰拱手施了一禮,道:

“貧……小子姓錢名藏真,不知閣下尊號?”

錢藏真?藏真?李鈺心中震駭,這不是與草聖張旭並稱“顛張狂素”的懷素嗎?

難怪剛剛見到他在高台之上龍飛鳳舞,氣勢驚人,原來卻是高人在世。

李鈺在大學時學習書法課時,曾對他的人物生平有所了解。

懷素自幼出家為僧,經禪之暇,愛好書法。以“狂草”名世,與張旭齊名,合稱“顛張狂素”。

他的草書,筆法瘦勁,飛動自然,如驟雨旋風,隨手萬變,雖率意顛逸,千變萬化,而法度具備。

懷素與張旭形成唐代書法雙峰並峙的局麵,是中國草書史上兩座高峰。

雖然他是僧人,但喜歡喝酒吃肉,醉後發狂,遇到廟壁、衣物等,隨處寫字,被目為狂僧,“張顛素狂”,即指張旭瘋顛,而懷素狂放。

“你是懷素?”李鈺終於忍不住驚訝出聲。

懷素深邃的雙眼奇怪地打量著李鈺,半晌才道:“先生認識貧……小子?”

李鈺見他表情木然,才想起他不到二十歲,離聲名遠播還有數十年時間。

“聽人說起過你的法名,真人倒是第一次見。”李鈺尷尬一笑,撒謊道:“在下李三,剛剛見錢老弟在高台之上筆走龍蛇,好生佩服,特前來一拜。”

懷素臉上神情微緩,問道:“李大哥難道也精通書法?”

李鈺微微搖頭,又緩緩點頭,道:“精通倒是說不上,但曾看過一些名家書法,略有一些體會而已。”

李鈺這話倒是托大了,但此時既然是要準備前來切磋,自也不可認慫。

懷素眼睛一亮:“不知李大哥可否指點小弟一二?”

說罷,拱手又向李鈺鞠了一躬。

李鈺剛才見他雖在高台書寫時龍飛鳳舞,狂放不羈,但落筆之後,神情疲倦頹喪,心中已有一些考量。

此時見他如此拘謹,神態又頗多愁苦,更覺與史書中的狂僧截然不同。

見懷素眼神殷殷急切,李鈺不答反問:“錢老弟剛剛所書,應當是模仿的伯高先生(張旭字)之技法吧?”

懷素點點頭,並不多言,這之前徐慕白都能看得出來,自然也沒什麼可以說道的。

李鈺知道這問含金量不高,也不以為意,清清嗓子,淡淡道:“伯高先生的字,用筆肥厚,字勢橫壯,落筆千鈞,狂而不怪,通篇氣勢磅礴,布局大開大合。真是伏如虎臥、起如龍跳、頓如山勢、推如泉流。”

聲音清悅,淡如幽蘭,回蕩在大廳之中。

“說的好!”萬籟俱靜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喝彩:“伏如虎臥、起如龍跳、頓如山勢、推如泉流。好!好!好!”

接著便是震天響的鼓掌喝彩之聲連續爆響。

李鈺暗道慚愧,以他那三筆字勉強合格的書法理解,怎麼可能對張旭的書法有如此精到的評語。

剛剛那幾句,隻是他在學習書法時,無意間記住的後人對張旭書法的評語。

雖然張旭的字在盛唐之時風靡天下,但時人對他書法的理解,怎麼可能比得上後人一千多年的研究總結。

雖隻寥寥數語,卻已驚呆了場中眾人。

懷素深邃的雙目陡然明亮,死死盯著李鈺,期待他的後文。

李鈺知道單憑這幾句話,自不太可能讓懷素信服。

他淡淡一笑,繼續道:“伯高先生真跡,我也有幸目睹。印象最深刻的,當是‘龍泥印玉簡,大火煉真文’八字。”

說到這裏,李鈺抬眼望著懷素字跡,故作高深地道:“八字之中,筆法字體方中有圓,書寫中提按、使轉、虛實相間,疏密呼應、錯落有致、剛柔相濟、渾然一體。”

聽到這裏,懷素渾身一震,他雖對張旭字帖揣摩學習許久,奈何隻有六七年功力,年歲也不到二十,哪裏會有如此深的感悟和理解。

此時聞聽李鈺批語,懷素頓覺頭腦中一陣豁然。

李鈺見他表情,知道還差一點火候:“錢老弟所書這四句,雖借鑒了伯高先生的技法,卻又並不局限於他的園囿,隱隱已有自成一家的氣度。隻是……”

說到最後,他話鋒一轉,靜靜看著懷素表情。

懷素正聽得津津有味,卻見李鈺戛然而止,急切道:“隻是什麼?”

李鈺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低聲問道:“你真的要聽?”

懷素毫不遲疑,重重點頭。

李鈺見此,毫不客氣,朗聲道:“隻是你筆法雖然瘦勁,但缺少飛動自然;氣勢雖如驟雨旋風,但缺乏飄逸變化;布局雖然嚴謹,但卻毫無法度。”

隨著李鈺緩緩道來,懷素慘白的臉色更加蒼白。

李鈺也不管他,繼續大聲道:“就你這四句十六字,無論是起筆、行筆、收筆,遠遠還沒有邁進書法的門檻。說得直白一點,你這幅書法,簡直狗屁不是,哈哈哈……”

一語既出,滿座嘩然,身周更是爆發各種異響,有怒罵,有嘲笑,有摔打碗筷杯盤。

朗聲笑完,李鈺不管身周反應,隻定定看著懷素。

懷素本就消瘦的身形更加消瘦,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

突然,他全身一陣顫抖,雙膝一彎,噗通一聲跪倒李鈺麵前,大聲泣道:“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