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屋子,我對著毒熱的陽光歎了口氣。這樣的天氣,我一般都是晝伏夜出,不到太陽落山不會出門。一邊擦著額頭迅速湧出的汗水,一邊難免在心中對自己如此 重視友誼的偉大情操自讚了一下。
路過樟樹時,我瞅了它一眼。大概也是太熱,老樹躲進地底深處納涼去了,樹冠紋絲不動的。當然或者還是因為剛才浩宇在屋外,老樹看著不爽,躲開了。
這老精怪,怎麼越來越像人了。我暗笑。
再抬眼朝西望去,隔著幾十米的浩宇二伯家門口甚是熱鬧,有若幹人竄進穿出,霞那身顏色鮮麗的衣裙在鄉人灰黑色的土布褂中極為打眼。我想了一下,轉身朝東走去。
朝東五裏,有廟默立,破敗不堪。
廟有問題,我早已知曉。自古以來,廟中供奉的是神,是仙。精怪類就是貪香火,一般也是對廟宇敬而遠之的。除非少數道行極高的妖,也必定要借助周遭的邪 氣,占盡天時地利才敢把廟宇變成自身修煉的場所。
所以,諸如廟宇這樣的地方,要麼幹淨聖潔無妖無鬼無怪,要麼藏有窮凶極惡之徒。如今這座廟雖然破敗,卻餘 威猶存。在此修煉的也不知到底是什麼東西,修來修去,把個廟修成了煞地,還是很需要些功力的。
聚煞之地,當然不是那麼好相與。隻是人不 犯我我不犯人,所以我在村子住了一年半,大家一直相安無事。祖奶奶囑托我要在煞地待著,我就呆著,把煞除去,煞地就不成為煞地,我就得另外尋找一 處煞地,繼續呆著——那不是自找麻煩麼。
況且,草屋雖然隻得兩間,但基本生活功能俱全,還有個活了快一千年的樹精充當門衛,雖然嘴有點碎脾氣有點臭,但 勉強算得上又乖又聽話,真是求也求不來好事一樁,我很滿意。
再況且一下,我討厭搬家。
三歲背經文,五歲學畫符,七歲練劍 術,就這樣,渾渾噩噩虛度二十三年光陰,真是不知道人這一生樂趣何在。
每次情緒低落的時候祖奶奶總會在夢中開導我——她現在是幽魂一縷,隻能在我夢中出沒——可以從前朝說到未來,大多是前朝李氏女天師如何如何有名,如何如何為民除害,如何如何被鄉鄰愛戴,如何如何被官家表彰等等;但關於未來,她所言甚少。
被我逼急了就說,現在人人混一口飯,生活何等空虛無聊,像我這樣能與鬼怪之物打交道,至少充滿樂趣。
我從夢中怒醒,喃喃咒罵:樂趣?我呸。
還有那個不知道為何強加到李氏身上的奇怪找人任務,諸如為什麼要找那個人、那個人究竟是個什麼人等等,我問過祖奶奶數次,祖奶奶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
後 來我才明白,原來她也不知道。
我想,祖奶奶不投胎,不入輪回,靠著祖宗們的那點功績當老本支撐了十幾世,帶出一個又一個像我這般的人,卻一直沒什麼成效,難免太失敗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在祖奶奶的引領下,最終能終結李氏女子的這個在我看來是莫名悲慘莫名淒涼還莫名其妙的命運了。
找到找不到對我來說沒什麼大意義,混到我忘記自己名字的時候,就是解脫。隻要活著,總能有那一天——我如是樂觀的想,並身體力行的付諸行動。
走一路,歎一路,來到廟前時已經花去了約莫20分鍾。太陽正當午,汗順著臉頰流下,我伸手理理頭發。眼前,廟,靜靜佇立,雖然破敗卻絲毫不顯頹廢。
我停了一下,再跨一步。
這一步,卻讓我募地從酷暑跨入嚴冬氣溫驟降幾十度一般;霜寒急襲,周身毛孔猛地收縮,我連打幾下寒戰,連眉毛掛著的汗水也迅速結成冰珠;繼而再覺心跳猛然加速,急跳幾十下似要脫腔而出。
不妙。
我忙深呼吸幾下壓住心神,耐住空氣的冰寒同時後撤一步。酷熱重新籠罩全身,氣溫恢複正常。
定神之後我這才發現,以廟為圓心,離地一尺的地方,約莫十米之內全籠了一層薄霧。淡淡的霧氣似有若無,或聚或散,在這個圓形範圍內湧動,不斷吮吸著陽光的熱量。
難怪那一刹如盛夏到嚴冬,詭異。
我先是慚愧了一下,修道這麼多年了,居然還犯走神這種低級錯誤。
接著摸摸口袋,空空如也——連張符也沒帶,這是今天犯的第二個低級錯誤。
原以為正午之時,妖氣在陽光下無所遁形鬧不出什麼風浪,況且我在村中住了近兩年,從沒見它興風作怪,大意輕敵了,更沒料到它如斯強悍。
我歎口氣,收拾起自責的心,四下裏瞧了瞧,又抬頭看看驕陽,回頭望望草屋方向。心裏實在舍不得我這冒著酷熱徒步走得這麼多路費得這麼多力,於是決定先探一探廟宇虛實,以便換個時候帶上兵器符紙再度登門拜訪。
想罷,我彎腰揀了一片樹葉,隨手撕成人形念了咒,接著屈指一彈,將樹葉人送進那片薄霧區域。樹葉人輕飄飄的著地,掙紮了一下,站也站不穩眼看著就要摔倒,我忙追加了一個咒語,樹葉人便在咒語驅使下歪歪扭扭的動起來。
撕的時候不夠認真,一腳長,一腳短,於是它便深一腳淺一腳的慢慢往前探,一直探到三米開外,依然沒有異狀。我停了咒語,樹葉人失去依托躺倒在地。
轉念想了想,我又揀起一片樹葉,撕好後,咬牙磕破食指,擠出一滴血滴在樹葉人身上,接著再度屈指將把樹葉人彈入薄霧區。
情勢果然不同,就在樹葉人著地刹那,白霧似被驚擾,本來一團團東飄西散的霧氣突然激蕩起來,爭先恐後的朝帶著血液的樹葉積聚而去,越來越濃,漸漸擋住我的視線。
我將食指殘留的血抹在額心,念了個咒,閉眼,開了額頭的第三眼看了看。隻見一個一個的霧團似饑餓難耐的狼群圍住了一隻羊羔般,爭相啃食起樹葉上的血來。
在咒語驅使下樹葉人為保護胸口那滴血姿態笨拙的躲避著霧團的攻擊,卻最終不敵霧團太多太濃,血液一點一點被霧團吸走,最後軟綿綿的癱倒在地。
我暗暗驚呼,厲害。
這些霧隻是藏在這座廟中的煞在修煉時產生的附屬品而已,如人每天掉的頭發、皮屑一樣,本應該是死物。但是看見它們這樣嗜血的模樣,竟然也是有些妖行的,真不知道那煞的本體是什麼樣子。
活了二十多年,這樣的事物還是第一次見。
好勝心伴隨著好奇心同時升起,我按奈不住,於是念了個封,字訣閉了感官以免白霧滋擾,抬腿再度跨進白霧區域。望著廟宇幽邃的正門我暗自較勁:甭管你是個什麼妖魔鬼怪,今天遇見我李大天師便是你的晦氣。
口裏說著豪言壯語,心裏其實還是有些沒底。剛才臨出門的時候真應該帶些東西在身上,隻是沒料到這麼快就跟這廟中之物正麵遭遇了,沒個趁手的兵器,假如真 打起來我可不一定能穩操勝券。
唔,大不了撒丫子逃吧。我暗忖,以我李大天師的本事,不說一擊製敵,單說在困境輕而易舉的逃脫嘛,這個肯定沒有問題。
就在我這番大漲他人威風滅自己誌氣的思量間,身後忽然傳來若幹腳步聲,接著霞的聲音遠遠的響起來:“木子,木子。”
我聞聲轉頭,隻見數十米開外,霞手中舞著帽子,邊走變扇,她身邊緊跟著浩宇,亦步亦趨。兩人都頗有些糟汙,滿臉灰塵與汗水。
他們怎麼跑到這裏來了?我微微皺眉,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你在這裏做什麼?”走近了,霞率先發問,由於走得太久氣息十分不穩。邊上浩宇對我點頭示意,大概心裏焦急,俊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我不答反問:“你們怎麼到這來了?”
“浩宇二伯不見了,我們正分頭找呢。”霞道。
“你二伯不是生病了麼?”我疑惑的看向浩宇。
“可不是麼。”浩宇忍不住皺著眉解釋,“我二伯他本來好好的,突然一下就昏迷了。請了衛生隊的周醫生來看,也看不出什麼來,隻說是中暑了。
後來周醫生開 了些避暑的藥,讓二嬸喂二伯服下,又囑托二嬸每隔1個小時就用涼水給二伯擦拭身子。送走了醫生後,二嬸去井裏打水,回來就沒見到二伯了。”
昏迷了?不見了?
霞用力的扇著帽子,嬌嫩的臉上糊著汗灰,毀了精致的妝容。她站了會,直說“熱”,突然朝我這裏走來,沒幾步走到我麵前,口中又問:“怎麼你臉上一點汗都沒的?”我眼瞅著她穿著高跟涼鞋的腳一跨,來不及阻攔,她已經跨進了霧圈。
“咿~”霞好一聲舒適的長歎:“真涼快。”
我有些驚訝的看見霧圈裏的霧團正以極快的速度往後縮,沒幾秒全退進了那座破廟。刹那間,十數米範圍內的霧團全線撤退,廟外幹幹淨淨,除了我剛才驅使的兩片樹葉人以外,再也找不到一絲寒霧曾經存在過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