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存在的人

樸允浩還寫過另一件小時候的事,他五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差點要了他的命,媽媽一直在醫院照顧他,可是出院後,她就永遠離開了家。不過這個小回憶被刪了,編輯的意見是:不夠陽光;沒有必要;這又不是在寫。

後來,那個編輯離開了旅遊雜誌,真的去了一家刊物,他還想繼續用我,建議我嚐試寫看看。我花了幾天時間寫了一個短篇。寫完發去他郵箱,半個小時後他上線向我抗議。

“不是這麼寫的!不說情節連貫衝突抓人吧,你起碼得給我一個故事吧!你看看你寫的,這兩個人每天重複吃飯洗澡睡覺的日子。背景呢?鋪墊呢?脈絡呢?高潮呢?我怎麼感覺你給了我一個無頭屍體……”

我不想修改,和那個編輯的合作就這樣不了了之。

我以為樸允浩也就從此消失了。可是,我錯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麵,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覺,就在這時我忽然動念:樸允浩想要養一條金魚。這個念頭不知是怎麼進入腦海的,無法驅趕出去,而且越來越強烈。

我穿上雨衣出門按電梯下樓,走了很遠到夜市買了一條金魚回來,兩塊錢買魚,倒花了五塊錢買缸。

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鏡子一樣,映出很多個捧著魚缸的套在雨衣裏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魚缸放置在窗邊的小木櫃上。這是一條黑色的金魚,腦袋像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間還有一點緋紅。遠遠看去,它好像懸浮在空氣中,半天才擺動一下。

我想,應該是從那天開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著熱果汁靠床坐著,突然聽見旁邊有人用悠長的語調讚歎。我嚇了一跳,果汁灑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裏隻有我一個人。可是我分明聽見寂靜中的餘音。

一定是被雨淋壞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覺。

醒來天色依舊暗沉,無法分辨是早晨還是更晚。雨淅淅瀝瀝,我撩開一點窗簾,看見遠處的灰色城牆,還有更遠處灰色的護城河。那是樸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沒有人上城牆,水氣蘊濕,蒼苔染透。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在走動著,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銳利。

那人沒有打傘,信步走到我窗戶正對麵的牆缺,遙遙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揮動。明知沒人,我還是向左右看看。那個人還在揮手,我皺起眉頭仔細端詳著他,心中猛地一滯,“嘩”地拉上了窗簾。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著杯子的手有些發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嗎?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應。

過了一會,門被敲響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沒有動彈。好一陣,門還在咚咚響著。我隻好去開門。我第一次見到了他。他就站在門口。黑框眼鏡,方格外套,運動褲,白球鞋,眼神好像沒對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沒看我。我們麵麵相覷了一會,他忽然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樸允浩。”

說完他就從我身邊走過,進了屋。我怔了幾秒鍾,關上了門。他胖胖的身子走起來倒是很輕盈,看到地毯上一個個黑鞋印,我皺起眉頭,隨即想到,沒有鞋印,也沒有這個人。

可是此刻如此真實,他的笑臉,鏡框裏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頭發,更荒謬的是他手裏還提著一條魚。

“剛釣起來的,我去廚房煮魚湯了。”他快活地說,就拎著魚進了廚房。我跟在他身後也進去了,廚房的景致與我這間27樓宿舍的窗景大異,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鋪著草席,天花板由煙熏油汙的塑料片搭就。不過我不能挑剔,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廚房。

樸允浩背對著我收拾那條魚,他把魚鱗內髒全都扔進腳下的河裏,小鍋裏煮著生薑水。他還在說話:“你知道嗎?河邊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過她們身邊,那些扇子就擦著我的臉,也不說一聲對不起。”

“因為沒有人看得見你。”我冷冷地說。他好像沒有聽到,繼續說:“河邊還有好多戴著草帽的人在撈小魚,我們也去撈吧,撈回來煮湯也好,油炸了醃起來也好。”

他在胡說。雨天不會有人跳舞,也不會有人打漁。我離開不存在的廚房,靠床沿坐上閉上眼睛。或許等我睜眼,一切就會恢複正常。

但是我聞到了魚湯的香味。樸允浩捧著一個青藍色的瓷碗,走到我麵前,盤腿坐下。

“你喝一點嘛。”他的神情與語氣無比自然,無比熟撚,好像與我生活了一輩子。

也許……這是真的。

剛才我站在窗邊看河,就是想喝魚湯了。我接過他手中的碗,觸感滑潤真實,乳白色的魚湯在青色的碗裏微微起伏,香氣濃鬱沉醉,幾乎要讓我哭出來。我看著他微微眯起的小眼睛,喝了一小口湯。仿佛真有什麼滾過舌尖,夢一般的滋味。他咧嘴笑了。

“好喝吧。”

我打了個冷戰,想到此刻的真實情景,我一個人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裏,捧著空氣啜吸。

這間小屋開始令我一分鍾也忍受不了。我跳起來跑到門後,抄起掛著的風衣飛快套上,甩門出去了。

“你不要跟著我!”

眼前的陌生男子驚恐地看著我,電梯鏡裏隻映出我們兩個人。我省過神來,呐呐地說:“對不起,我不是說你。”

樸允浩站在那人身邊,眨著小眼睛,低聲說:“我看你沒有帶傘,出來送給你。”

已經決定克製了,還是忍無可忍。“你認為你送來的傘能擋雨嗎?”我又喊起來。

電梯還沒到一樓,那個男人就一臉害怕地跑出去了。又進來幾個人,有男有女,有說有笑,他們聊的是昨晚的電視節目。

樸允浩委屈地說:“這是你最喜歡的一把傘啊。”

我緊緊抿著嘴不讓自己開口,同時瞥了一眼他胖手裏那把白底藍花的小傘。

咖啡館人滿為患,我剛進門就想出去,坐在靠角落裏的兩個人適時起身離去,我就坐了下來。往常我很討厭人多的地方,但今天實在不想回去。樸永浩坐在我對麵,好奇地東張西望。

“從我們家的窗戶能看見這家咖啡館的綠屋頂呀,我記得這裏還有一節伸到河麵上的棧台,棧台呢?”他站起來觀望,在後門的雨篷下看到了那個平台,滿意地坐了下來。

我很討厭他說“我們家”。

外麵的木頭棧台不屬於這家咖啡館,但他們還是擺了七八套桌椅在棧台上,天好的時候人們都喜歡坐在露天看河,高談闊論。從27樓的窗戶望下來,他們就像是一群……

“螞蟻。”樸允浩接口。

我也討厭他在我腦子裏的感覺。

“你拿手機幹什麼?噢,不想被當成神經病。”他微笑。

我把手機放在耳邊,望著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可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請你不要再跟著我。”

他認真地說:“我明白,我對你來說也許挺詭異的。可是,或許你沒想到,你對我也一樣。你還沒見到我的時候,我就在看著你。你和許多人都不一樣,我看到的你是吊在半空中的,你偶爾睜眼,你眼裏全是空白,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放下手機,問道:“什麼意思,什麼叫眼裏全是空白,你是諷刺我沒內涵嗎?”

他搖搖頭:“不是啦……”思索了一下又說,“不過看你寫的東西,確實也談不上內涵……”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客人太多,這個位子有人坐嗎?”思緒被打斷,穿黑襯衫的女服務生指著對麵的空椅子向我微笑詢問。

我看了一眼老老實實坐著的樸允浩,他無辜地看著我。

“沒有人。”我說。

“謝謝。”女服務生微笑,輕輕巧巧地搬走了椅子,樸允浩登時向下摔了個狗吃屎,黑框眼鏡也摔得老遠。我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心裏很是快意。他摸到眼鏡戴好,站起來看著我委屈地說:“你為什麼讓她抽走我的椅子?”

四周早就坐得滿滿當當,我抱著肩說:“那你再去找一把來啊。”

樸允浩轉身,徑直出門,走到外麵雨中無人的棧台,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舉動。棧台中央有個小孩托腮看天的銅雕像,他在雕像前站住了。等我看清楚不由愣住了,他竟然開始試圖搬起小孩屁股下的銅椅子。有五分鍾之久,他一直在與那張固定住的椅子奮戰,姿勢滑稽。起初我還在嘲笑,忽然間感到一陣寒意,不對勁。

完全不對。既然他不存在,他隻存在於我的腦海中,那麼……就是……

我站在雨中,雙手還放在銅椅的扶手上,玻璃門裏的人們都異樣地望著我。我放開雙手,走回去。臉色尷尬的女服務生抱著一把椅子站在門口,愣愣地望我,呐呐說:“小姐……這裏有……”我低頭接過,走回剛才的桌前,將椅子重重往地上一放,濕淋淋地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