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仙君不打工六十一

老乞丐說著小心翼翼地抬高眼睛,一邊諂媚地笑著,一邊吹捧道:“說起來,那幾個仙家子弟的打扮跟這位姑娘差不多呢,又是白衣又是佩劍的,姑娘該不會也是仙家來的吧?”

殷景初厭惡地皺起眉毛,高高在上地睨著髒汙邋遢的老乞丐,聲音恍若從地底寒潭傳出:“再敢亂看,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了。”

老乞丐嚇得又立即將頭埋地極低,幹枯的身體也瑟縮在一起。

桑晚菀卻怔怔地看著前方,眸中空空,她輕聲呢喃道:“穿白衣的仙家子弟......”

原來在桑家滅門後不久就有修士趕來,並且保住了這個鎮子。若她當初還在,說不定就能碰見他們,也能好好將她的家人們埋葬,而不是老乞丐嘴裏說的“刨個坑草草埋了”。再然後,她去往白玉京的路也不會這麼艱難。

一時間,桑晚菀臉上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眼裏終於蒙上一層淚意。

殷景初看著她,眉間未鬆。

於他而言,他沒有家人,無法共情她如今的心緒,可看到她難過的神情,他的心也跟著揪緊。

殷景初不禁想到她在白玉京拚命修煉時的模樣,想到她硬抗雷劫氣息奄奄時的模樣,想到她在仙罰之地一劍斬殺魔修時的模樣。

彼時他能教她煉體之法,能找出她的仇人讓她殺之而後快,可如今她家人已故、大仇已報,她這時的難過他該做些什麼好?

殷景初伸手按在桑晚菀的肩上,指節微微用力,冰冷生硬地吐出一句:“別哭。”就像曾經桑晚菀對招之後精疲力竭地似要倒下時,他皺著眉說的那句“好好站著,不可倒下”。

在魔界,一旦你表露出軟弱之態,隱藏於暗處的敵人便會趁虛而入,要你性命。而桑晚菀也果真死咬著牙,每每硬撐著站住了。

然而這次,桑晚菀在聽到他的話後淚眼朦朧地朝他看了一眼,清澈的淚線卻像是突然決堤的水,洶湧流淌。

殷景初:“......”

“你,你別哭。”殷景初再次強調,語氣卻不複方才強硬,而是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伸手去擦桑晚菀的眼淚,想要將她的難過和軟弱之態都擦去,讓她變回以往堅韌頑強的桑晚菀。似乎用的力氣有些大了,桑晚菀白皙的臉上竟被他擦出一道醒目的紅痕。

桑晚菀的眼淚越擦越多。

殷景初眉心急跳,似是終於想明白自己用錯了方法,他黑袍一揚,將桑晚菀裹在裏麵,蓋住了她。

老乞丐隻覺得頭頂有股冷風刮過,待到再次顫顫巍巍地抬頭時,那兩人早已消失不見。

桑晚菀躲在殷景初的黑袍裏放肆地大哭特哭,似是要將兩世以來的委屈無助都哭幹淨。

旁人麵前的冷靜鎮定都是假的,她隻是個被困在家仇己恨、一無所有裏孤苦無依的桑晚菀而已。她拚命修煉隻為讓自己強大,隻為讓自己不靠任何人也能好好活著,可修仙近百年,依舊沒能徹底斷盡她內心深處的惶恐與不安。

她是真的很羨慕唐玉斐。

上一世羨慕唐玉斐的天資和強大,這一世羨慕唐玉斐的恣肆與豁達,更羨慕她有澗山宗的家人,羨慕她與殷不疑兩情相悅,同風共道。

殷景初僵立在桑晚菀身旁,他緊抿著薄唇,被她哭的有些無措,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竟能有這麼多眼淚。

家和親人對她來說這麼重要嗎?分明在她漫長的壽數裏,這些隻占了極小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殷景初不懂。

他的生母殷若是魔界中人,與斂華仙尊的結合本就為兩界所不容。她自散命魂修補結界,還以三界和平,可留給他的就隻有殷景初這個名字以及無休止的劫難。

魔界人人說他是叛徒之子,他們將對仙界和殷若的不滿都加諸在他身上,他每天考慮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活下去。

殷若的舊部一個接一個死了,到最後就隻剩他一人,可就算他最終成為魔界至強,身邊也依舊無人可信,連所謂心腹都在覬覦他的位置。

而他一直都知道,他還有個同胞哥哥留在他的生父身邊,他們好好的待在仙界,過著對他來說遙不可及的平靜日子。

他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唯有鮮血,唯有殺戮。

在魔界的那些年,他全靠恨意活著。

但他不會哭。

眼淚是最無用最惹人厭的東西,那些人往往隻有在臨死前才會跪俯在他腳旁流下虛情假意的眼淚。

可桑晚菀的眼淚不同,並不會讓他覺得厭煩,反而讓他的心緊緊懸著,跳的沉悶。

殷景初不自覺地靠近她,像是受到本能驅使般動作生硬地將桑晚菀擁進懷裏,他不懂得安慰,隻是嗓音低啞地說道:“放心吧,除了我不會有人看見。”

若她想哭,那就哭吧。

隔著衣料,桑晚菀隻覺得自己被圈在一個冰冷卻有力的懷抱裏,像是苦海中的小舟突然靠了岸。

哭聲漸漸熄了。

桑晚菀掙紮著掀開黑袍,白皙的小臉如一捧新雪般落入殷景初幽深的雙眸中,她剛哭完的眼睛還微微腫著。

將情緒都發泄出來後,一直壓在桑晚菀心上的石頭似乎驟然輕了,她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殷景初懷裏,一時間有些害羞和慌亂。

“你......你先放開我,我沒事了。”桑晚菀動作輕輕地推了推殷景初,聲音細如蚊呐。

從殷景初懷裏退出來,桑晚菀手忙腳亂地擦幹淨臉上的淚痕,隨後背過身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或許是重回故土,再加上殷景初那句“別哭”,方才的情緒勢如山洪,她根本無法收斂。

“你是因為想起了故去的家人才哭?”殷景初情緒莫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不全是。”桑晚菀已經平靜下來了,隻是哭過後的聲音還有些沙啞,“隻是覺得這世間的安排有太多陰差陽錯和無法預料。”

桑晚菀轉回身,對他揚起極淡的一個笑:“若是沒有那魔修,我爹娘就不會早早慘死,我也不會踏上修仙之途,而是隻做普通的桑晚菀,會相夫教子,會兒孫繞膝,最後化為一抔黃土。百年對於修士來說僅是彈指一瞬,可對於普通人來說,卻是漫長一生。”

“你知道我是怎麼走到白玉京的嗎?”她輕問道。

桑晚菀的目光落於遠處,回想曾經時,她的聲音也幽遠起來。

那時她才六七歲的年紀,隻是個半大孩子,她瑟瑟發抖地踏出這方小鎮,對偌大的世界滿懷恐懼和陌生。

她走錯過路,被人騙過錢,還險些被自稱神仙的人販子拐走。她曾摔的渾身是傷,連腳也磨的全是血泡。

包袱丟了,她沒有錢,身上的衣服滿是塵土汗漬,到後來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髒臭無比。她偷過饅頭,喝雨後泥窪的積水,躲在船艙的貨箱裏偷渡,若是生病了,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蜷縮起來睡一覺硬捱過去。

所幸她也碰到過許多善意,有好心的夫人丟給她家中孩子不要的衣裳,雖然不合身,卻是幹淨的。

有車夫見她的鞋破的不成樣子,同意免費捎她一程。有瘸腿瞎眼的乞丐將冷硬的餅分她半塊,還有一次被行醫的大夫撿到,治好了她的咳病。

當然,最讓她開心的是,她在路上遇見了同樣要拜師求道的唐玉斐。

有人相伴,她就再不孤單害怕了。

殷景初默不作聲地聽著桑晚菀講述她還是凡人時的經曆,這次,他能夠懂得桑晚菀的感受了。

或許對於他來說,摔破皮磕破頭不值一提,可他也明白了桑晚菀同他一樣,是靠著一腔信念咬牙走到至今的。

他有恨,桑晚菀亦有。

講到最後,桑晚菀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神色認真地看向殷景初:“現在想來,那一路也不全是磨難,若非碰到這麼多好心人,或許我到不了白玉京。”

“這世上有庸碌之人,就有天驕,有善意之人,就有邪惡,諸般若相,才是眾生。正是因為有陰邪黑暗,才能凸顯出正道光明,有人能輕易摧毀世間幸福安寧,才顯得它難能可貴。”

“我受過這些苦,知道它有多難熬,所以不希望再有更多人受其折磨,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桑晚菀一樣幸運。”

殷景初被她眸中的堅毅刺的心中一燙,像是久處黑暗中的人突然窺見一絲光芒。

他下意識別開了視線,並未所答。

可桑晚菀卻鼓起勇氣走到他身邊,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這些苦楚不及你萬分之一,你或許無法這麼快接受,可我說過了,我會盯著你的,不會再讓你做錯事。”桑晚菀的語氣堅定卻溫柔,“你隻需要答應我,我一日不回白玉京,你一日讓我跟著。”

殷景初知道,她從未放棄她的目的,可如今,她隻是要求能陪著他。

這樣的話,讓殷景初無法拒絕。

他閉了閉眼睛,手指沿著桑晚菀的指節間錯纏繞,隨後同她十指相扣。

腕間微微用力,殷景初突然將桑晚菀拉進懷中,按著她的頭抵至胸口,感受著兩人同頻共振的心跳。

他從未感覺兩人之間有如這一刻般接近過。

原來,相似的恨意是可以相抵的,相似的兩個人是可以相互可憐的。

“我答應你。”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