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山大陣擋得住普通修士,但華榮峰主的修為已至渡劫,自然能看破陣法所在。當那股熟悉而龐大的靈力威壓籠罩至澗山宗上空時,宗內所有人就都察覺到了。
華榮峰主依舊穿著金紋白袍,眉宇間的冷肅之氣卻比先前所見更加凝實,雙目不怒自威,他身側是白衣白紗、嫋娜若輕煙的淑雲峰主。
兩人顯然是衝著殷不疑來的,在唐玉斐和殷不疑出現在澗山宗地界時華榮峰主便已得到消息,彼時他忙於宗內事務,直至今日才得以抽身。
“不疑,你的修為恢複了?”見到殷不疑的瞬間,淑雲峰主的美眸中是顯而易見的驚喜之色。
而華榮峰主嗓音沉沉:“你返還仙界已有月餘,卻還是不肯回白玉京?”
殷不疑神色從容地向華榮峰主行了一禮,並未作答,態度卻已是顯而易見。
華榮峰主皺了濃眉,像是料到殷不疑會有此反應:“我一向幹涉不了你的決定,但至少讓我知道原因。”
先前殷不疑隻交代了句“惹怒天道,修為盡退”,之後再次離開白玉京、杳無音信數年,華榮峰主顯然沒料到他是真的能棄了那一身修為。
他如今來這一趟,自然沒打算再讓殷不疑糊弄過去。
殷不疑略作沉吟,向身旁的唐玉斐低聲耳語一句,隨後緩步向前。華榮峰主拂袖撐起結界,隔絕了三人間的對話聲。
不知道殷不疑同他們二人說了什麼,華榮峰主的神色變了又變,最後深深地擰緊了眉心,而淑雲峰主最後將視線定定地落在唐玉斐身上,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疑與複雜。
半刻鍾的時間過去,華榮峰主沉著臉撤去結界。
他動了動嘴,未出口的話最後化為深深的歎息:“如此,我便不再逼你了。”
“多謝。”殷不疑微微頷首。
“但我有一個請求。”華榮峰主說這句話時,目光卻是轉向了唐玉斐,“我希望你們能盡可能幫助仙界。”
“這幾十年來,黑冥宗修士不知用何種方法避開了突破雷劫,靠著吸食修士和魔修的修為提升境界,速度已經遠超尋常修士。還有蟄伏許久的黑冥宗宗主,十年前我與他交手時他的修為就已同我不相上下,如今怕是更難對付。”
“仙界動蕩,不少無辜之人正在受魔修侵害,我雖有心,但終究分身乏術,更何況如今界引還落到了殷景初手裏。”
被殷景初重傷的幾位峰主仍在閉關,華榮峰主又必須坐鎮白玉京,四處奔走鏟除異黨的重任自然大半都落在了白玉京弟子和其他仙門身上,造成的死傷也是逐日遞增。
一個化神後期,一個化神初期,對仙界來說也是不小的助力。
這個要求唐玉斐沒理由拒絕,於是她當即應了。
華榮峰主向唐玉斐略一點頭以表謝意,也不再多言,正欲告辭離去,身旁的淑雲峰主卻靜立未動。
她定定地看著殷不疑,眸中有過掙紮,但最後是孤注一擲的決然:“當初我們察覺到不疑峰有傳送陣波動,一路追查至仙罰之地時,卻失去了你的氣息。思來想去,最大的可能便是你撕裂結界去往了人界。”
似乎是接下來的話難以啟齒,淑雲峰主遲疑片刻,改口問他:“這些年你在人界過的......可好?”
“遊曆數十載,得吾愛相伴,並不虛此行。”
在說這些話時,殷不疑的臉上終於浮現幾許動容,他清雋的眉眼間皆是柔和,語氣卻帶著顯而易見的疏離:“勞淑雲峰主掛心。”
巧合的是,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陣微風拂過,輕輕牽起唐玉斐的衣袖,露出袖間極小的字樣繡紋。
但以淑雲峰主的修為,想不看清都難。
吾妻玉斐。
她怔忪一瞬,待反應過來時,唇間已經溢出苦澀的笑。
淑雲峰主略有些狼狽地挪開了目光,避免同殷不疑對視,將難堪之色掩藏了起來。
華榮峰主輕歎口氣,手臂一揮,帶著淑雲峰主消失在原地。
對方既尊重殷不疑的決定,唐玉斐自然也願意為仙界盡些綿薄之力,幫忙清剿肆虐各地的魔修,順帶著,她還能打聽打聽殷景初和桑晚菀的消息。
但意外的是,老頭卻讓她將蕭明珠也一並帶上。
當時老頭的原話是“這逆徒每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飯量隻增不減,實在心煩,帶他也出去見識見識”。
唐玉斐清楚,蕭明珠天賦好,老頭又特意讓殷不疑日日帶著他練劍,顯然是不想讓他止步於澗山宗的。
於是兩人捎上蕭明珠一道出發了。
三人一路筆直地向東行,唐玉斐和殷不疑一如在人界遊山玩水時的態度,很是從容隨性,蕭明珠則屁顛屁顛地跟在身後。待到路上遇見作妖的魔修或是黑冥宗修士,他們會順道鏟除。
不對,是先將蕭明珠推出去讓他對付,實在打不過時才會出手幫忙。
蕭明珠不僅吃不好睡不好,還得日夜警惕以防偷襲,不出三個月就瘦了一大圈,還曬黑了幾個度,原先還有些肉感的臉如今輪廓分明,就連修為都硬生生從元嬰初期拔高到了元嬰中期。
不過,這一路行來見過因魔修殘害失去親人朋友的普通人,見過許多宗門被滅、流離失所的修士,蕭明珠終於懂得了澗山宗平和的來之不易與幸運。
他罕見地沉默了幾天,隨後便不再嘰嘰喳喳地吵著回去之後要讓大師兄給他做好吃的,也不再抱怨這一路太過辛苦,而是盡己所能自願去幫助更多的人。
對此,唐玉斐表示欣慰。
待到第五個月,他們意外來到了殷不疑曾經隱居過的小村莊。
黃昏時分,夕陽橙紅,微風疏朗,山腳下的小村莊內掛著炊煙,一方淡金色的靈力罩滲透於餘暉中,交相輝映,一時竟難以辨別。
這是殷不疑留下的燭燈,也正是有它,村子才能免受侵擾。
殷不疑捏指成訣,靈力罩消融一角,三人邁步進去。
路旁,肥壯昂揚的家養雞悠閑地在雞圈外散步,偶爾拍動翅膀,撲騰著去搶地上的穀粒,村頭還偶有幾道犬吠聲。
他們走至殷不疑當年居住的小院前,幾個半大孩童正蹲在地上丟小石子,見到生人才警惕又好奇地站起身。
眼前這三個陌生人雖風塵仆仆,但都相貌漂亮、身姿清越,又各自佩著長劍,看起來像是傳聞中的仙人,他們並不感到害怕。
“你們是誰?是仙宗的仙人嗎?”其中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膽子最大,率先眨巴著黑亮的眼睛問道。
唐玉斐覺得這小姑娘長的有些眼熟,她微微一笑,答道:“是啊。”
小姑娘眼睛一亮,扭頭就往院內跑去,同時嘴裏喊道:“阿嬤,有仙人來啦!有仙人來啦!”
拐杖駐地的聲音自院內響起,隨後傳出一道蒼老的女聲,語調緩慢而帶著寵溺:“哪來的仙人呀?”
“真的是仙人,他們跟阿嬤說的一模一樣,肯定會踩著劍飛哩!”
唐玉斐見小姑娘拽著位年邁的老婦人從屋內走出來,那老婦人本還垂著眼笑著,待抬頭看到院門外站著的三個人時,她瞬間僵立在原地,身體微微顫抖,臉上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眼前人雖已風燭殘年,但唐玉斐還是認出了她的五官,正是當初情竇初開、暗戀殷不疑的丹丹。
丹丹似乎覺得是在做夢,目光一瞬不動地緊盯著殷不疑,半晌才試探著喊出記憶中快要模糊的三個字:“殷大哥?”
殷不疑含笑點頭,顯然也是認出了對方:“丹丹。”
一聽到熟悉的呼喚,丹丹長滿皺紋的眼中霎時間蓄出淚花:“真的是你,想不到你一點也沒變。”
她隨後又被殷不疑身側的唐玉斐吸引了目光,似是不敢確定,語氣更加猶疑:“你......你是......”
“唐玉飛。”唐玉斐同樣回以善意的笑容。
丹丹年紀大了,盯著唐玉斐的臉想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當初男裝打扮的“唐兄弟”是個女子。當年,正是她帶回了自己的娘,也果真將殷大哥平安救了回來。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丹丹猛然轉過身,急促地杵著拐杖進屋,隨後端了盞正燃燒著的古樸燭燈再次出來。
“殷大哥,你是來取燭燈的吧?我還好好地給你留著呢。”
丹丹顫顫巍巍地將燭燈遞到殷不疑身前,抬高的手臂已經克製不住的在顫抖,她如今快要九十歲,在凡人中已是高齡。
“這院子一直閑置著,後院的荒草和圈裏的雞沒人打理,所以我幹脆搬了過來,還能守著這燭燈。”
丹丹知道殷大哥留下的燭燈不是凡物,認定殷不疑總有一天會回來取,卻不想一等就是幾十年之久,讓她從豆蔻少女等成了如今的遲暮老人。
殷不疑卻沒有伸手去接,隻語氣溫和地說道:“這盞燭燈於我無用,留在這裏吧。”
說罷他看了丹丹身側麵露疑惑的羊角辮小姑娘一眼,小姑娘終於反應過來,懵懵懂懂地將丹丹手裏的燭燈接過去,捧在雙手中。
“記住,不要讓燭火滅了。”殷不疑向小姑娘輕聲囑咐道。
小姑娘有些害羞地點了點頭,目光一瞬不眨地盯著殷不疑看。
“這是我的孫女。”丹丹輕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語氣和藹,隨後又有些忐忑地問道:“殷大哥,你們要進來坐坐嗎?不過,家裏沒什麼東西。”
“不必,我們隻是順道路過。”
這院子在殷不疑漫長的壽數中,隻保留有零星一點的記憶,他並無牽扯,隻是沒想到故人還活在世上。但修士與普通人的壽數相差太大,他們還保留著原先的容貌,故人已是耄耋之年。
三人並未在這裏多作逗留,告別離去。
丹丹牽著孫女的手,眯著渾濁的老眼費力眺望,卻見那三人走出不遠就如風煙散去,不留一絲痕跡。
羊角辮小姑娘興奮地驚呼:“阿嬤,他們真的是仙人嗎?會上天入地,長生不老?”
她抬頭看向丹丹,小臉激動的泛紅:“阿嬤認識仙人!”
丹丹用滿是皺紋的手再次揉了揉小姑娘滿是烏發的腦袋,聲音幽遠,似在追憶:“是呀,那就是阿嬤跟你說過的仙人呀。他們會使仙法、善用長劍,四處遊曆,斬妖除魔。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阿嬤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