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散盡餘熱的圓日還未完全匿入華榮峰後,斂華峰已經先一步落入陰影中。
四周很快伸手不見五指,唐玉斐沒想到,斂華峰竟是個連月亮都照耀不到的地方,這片方寸之地像是被遺棄了,安靜的可怕。
殷不疑微微側著身,身體的重量有一部分傾壓在唐玉斐肩上,兩人的發絲在木榻上勾纏。他眼瞼低垂,麵上有淡淡的疲倦之色。
“累了嗎?要不要睡會兒?”唐玉斐小聲問他。
黑暗中,兩人的手還握在一起,呼吸聲和心跳聲也近在咫尺,此消彼長。
殷不疑輕搖了搖頭,久未開口的嗓音帶著幾分喑啞:“無事,我不累。”
“是在想不疑峰上那位?峰主們應該也快要行動了吧。”
唐玉斐知道,峰主們今晚的行動注定是會失敗的。
殷景初身為男主、殷不疑的雙生兄弟,在殷不疑的修為跌落後,他就是武力接近天花板的存在,縛仙大陣最終沒有困住他。
隻不過,今晚過後,他魔尊的身份也會被揭露。而峰主們在知道魔尊已潛入仙界且有著這般強大的實力後,一定會更加著急地要替殷不疑恢複修為。
想到這裏,唐玉斐心中微歎口氣。
殷不疑嗯了聲:“隻是不解那人為何與我有著相同的容貌。”
唐玉斐正欲開口說些什麼,耳朵卻冷不丁捕捉到屋外傳來一些細碎的動靜,好像是靴子踩在沙土上的聲音。
有人來了?
這時候誰會來斂華峰?
“噓。”唐玉斐對殷不疑比了個噓聲,“外麵有動靜。”
南冥劍出鞘,她匿了身形,眨眼便瞬移出去,果然看到有道人影往小木屋的方向行來,看著還是個女子。
“誰在那裏?”那女子猛然駐足抬頭,一柄長劍已警惕地握在手中。
她並未察覺到唐玉斐的靠近,而是發現了木屋中的殷不疑。
來人居然是桑晚菀。
唐玉斐有些驚訝,她怎麼會來斂華峰?難道也是華榮峰主安排的?
“這麼巧啊桑仙友,又見麵了。”唐玉斐在桑晚菀身前不遠現出身形,語調懶散地打招呼。
“唐玉斐?!”桑晚菀正提著十二分的警惕,突然的熟悉聲音令她愣了愣,隨後臉色不自覺沉了沉。
“你為何在此?”
見是唐玉斐,桑晚菀卻並未將劍收回去。
太初秘境一行,她親手破了心魔,又再次對唐玉斐下了殺手,雖然未能成功,可一直以來鬱結於她心底的恨意和怨懟卻淡化許多。
之後回到白玉京,她更加拚命的修煉。修身,更修心。
如今桑晚菀也清楚這一世的唐玉斐與她並無任何仇怨,對方有著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她沒有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唐玉斐動手。
可不會再殺她,卻不代表她不再討厭她。
唐玉斐像是根本沒看到桑晚菀眼底毫不遮掩的冰冷與厭煩,微挑了眉:“你為什麼來,我就為什麼來。”
這話答了像沒答,輕巧地將太極又打了回來。
桑晚菀深吸口氣,心想:是因為環境不同麼?這一世的唐玉斐同前世的唐玉斐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
前世的唐玉斐驕傲自負,自大自私,從不將他人放在眼裏。而眼前這位唐玉斐卻永遠一副隨性模樣,脾氣似乎是好了許多,但說出來的話卻總莫名地讓人惱火。
反正一樣討厭就是了。
“仙門大比已經結束,澗山宗其餘的人都離開了,你留在白玉京有何目的?”
“我不是說了嗎?你為什麼在這兒我就為什麼在這兒。”
“我是白玉京弟子,當然應該在白玉京!”
“可這裏是斂華峰誒,桑仙友何時改了師門了?”
“你!”桑晚菀冰冷的臉瞬間破了道裂縫,眸中隱有怒意。
唐玉斐很不給麵子地當著桑晚菀的麵揚唇一笑,挑釁道:“幹嘛?想打架啊?白天沒輸夠?”
桑晚菀恨恨咬牙,就在她欲揮劍劈過去時,聽到吵鬧聲的殷不疑從小木屋內走了出來。
“師......”桑晚菀的動作驟然僵住,一句師尊險些脫口而出,但隨後就意識到眼前這人並不是她認識的那位不疑仙尊。
桑晚菀的表情瞬間有些尷尬和複雜了起來,她確實是奉華榮峰主的命來斂華峰的,卻沒想到這兩人也在此,一時間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若眼前這人才是真正的殷不疑,那她該稱呼他為什麼呢?
唐玉斐咻地蹭到殷不疑身旁,嬉皮笑臉打趣道:“仙尊,你徒弟來了。”
知道來人是誰後,殷不疑便心下了然,他略帶無奈地看著唐玉斐:“應該是華榮峰主的意思,今晚她亦不能留在不疑峰。”
“你說,華榮峰主這麼安排,不會是要借這個機會讓你們師徒相認吧?”
聽到他們對話的桑晚菀心中莫名一緊,並敏銳地捕捉到關鍵的一句話:“什麼意思,為何我今晚不能留在不疑峰,華榮峰主要做什麼?”
“你猜啊。”
唐玉斐回的隨意,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打量桑晚菀麵部的細微表情。
這時候的桑晚菀應該已經喜歡上殷景初了吧?
今晚過後,極恨魔修的桑晚菀就會知道殷景初是魔界魔尊,男女主的相愛相殺也就真正開始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感彌漫心頭,桑晚菀總覺得他們隱瞞的事對自己極為重要,她頓時失去了耐心。唐玉斐不告訴她,那她現在就去找華榮峰主問個明白。
她心煩意亂地轉身,剛要禦劍,身後響起清喝:“南冥。”
海藍色的劍光快如一道細線,叮地將桑晚菀的佩劍擊落,隨後南冥在半空轉了個彎,又回到了唐玉斐手中。
“唐玉斐!”桑晚菀這次真的怒了,她比出劍指,一股精粹的靈力朝唐玉斐的方向迸射而來。
而唐玉斐早有準備,瞬間撐起靈力罩,將自己和殷不疑護在其中。
靈力轟在靈力罩上,強大的餘波向四麵蕩開,化作勁烈狂風,揚起陣陣黃沙。古樹上的樹葉被靈力之風吹的簌簌作響,而令人沒想到的是,碧翠的葉子被靈力吹過後竟片片亮起微弱的光。
這光芒沿著樹葉的經絡行走,使得原本漆黑的斂華峰一時光芒大盛。
突然的變故令三人注目。
光華流轉間,古樹下漸漸現出一個虛影,化作一位身著白袍、麵容清俊的男人。男人閉著眼睛,身形淡而縹緲,仿佛再來一陣風就會將他吹走。
而仔細看去,男人眉眼間的神態同殷不疑竟有幾分相像。
殷不疑神色微怔,唐玉斐麵露驚訝,桑晚菀則愣在原地,有些驚疑不定。
待光芒凝實後,男人徐徐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極為空洞、寂寥的淺色眼睛,其間無物,一絲神采都無。可同它對視的瞬間,卻讓人感受到了一股濃重到近乎窒息的悲戚和枯槁。
男人雙目聚焦,像是看不到桑晚菀和唐玉斐,視線落在殷不疑身上,他的唇邊露出極淺極淺的微笑:“不疑,你長大了。”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靜靜地對視了半晌,殷不疑才終於開口喚他。
“父親。”
這突然出現在古樹下的男人,竟是早已故去的斂華仙尊。
“我已隕落多年,如今出現在這裏的,僅是我在樹中留下的一縷精魂。”
斂華仙尊背過身去,將虛幻的手掌輕輕貼放在身側古樹的身軀上,如真能觸碰到一般。有一瞬間,他的神色溫柔了幾許,並露出淡淡的追思之色,連帶著周身縈繞的那股悲戚就淡化了些。
“自你母親死後,我雖獨活,卻也漸生心魔,靈力枯竭。我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於是向天道立誓,待我死後,命魂精魄一並融入結界之中,與她永遠相守相伴。”
“之所以還殘存一縷精魂於此,是有件事需親口告訴你。”
“不疑,你有個雙生弟弟。”
殷不疑聞言怔了怔,眸中露出訝色。他似是感到困惑與陌生,喃喃著重複道:“雙生弟弟?”
“殷若她,為我背叛了魔界,也被仙、人兩界所不容,她一邊躲避三界追殺苟延殘喘,一邊獨自生下了你們。”斂華仙尊抬頭望向蔥鬱的枝椏,眼底滿是痛楚,他指尖發顫,神情淒涼,“彼時她身受重傷心力不濟,隻能將你們其中一個帶出,另一個卻留在了魔界。”
“之後她當著我的麵自散命魂修補結界,當仙魔兩界再次相隔,這場大戰才得以休止。”
“不疑,你的姓氏冠自你母親之名,她名為殷若。”
“我斂華此生最恨之事有二,一是被憤怒蒙蔽內心,沒有選擇信任我的妻子,反而重創於她。二是生前未能尋回另一個孩子,讓他在異界孤苦求存,生死未卜。”
“我為你取名不疑,是在時時刻刻警醒我此生犯下的過錯。”
斂華仙尊言罷轉過身來,空寂枯槁的淺色眼眸中是滿盛的哀痛:“若他還活著,或許能走過由我和殷若命魂所修補的結界,你們兄弟也會再有重逢之日。”
殷不疑目露沉思,不再言語。不遠處的桑晚菀則是滿臉震驚,顯然也想到了某種可能。
會不會如今不疑峰上那位冒充者,就是殷不疑的雙生弟弟?
斂華仙尊說完這一切,將目光轉向身側的秋千架。他抬起一隻手,懷著無限眷戀與柔情牽動繩子,空無一人的秋千架便隨之輕輕搖晃了起來。
他目光幽遠,仿佛能跨越時空,忘卻恩怨,再次看到曾經坐在秋千架上的人,那是他永遠回不去的珍憶。
“殷若......”
虛幻的身影逐漸化作流螢散去,唯餘一抹若有若無的輕歎。
古樹的光華隨之黯淡了下去,那縷精魂是維係它的命脈。它走後,古樹如逢寒冬,樹葉迅速凋零,化作枯骨,紛紛揚揚地蓋在了緩緩停滯的秋千架上,物是人非。
斂華峰陷入徹底的黑暗與寂靜,也再無生機。
唐玉斐看向流螢飛去的方向,心中歎惋。
想不到陰差陽錯之下,他們竟然在這裏召出了斂華仙尊的精魂,以這種方式得知了殷景初的真實身份。
隻是,斂華仙尊知不知道他的妻子殷若為另一個孩子所起的名字呢?
殷不疑。
殷景初。
隻應曾經不疑。
隻因景色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