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潽是在許言輕高燒昏迷的那天晚上突然意識到自己才是他們是否能夠進出鏡花的關鍵所在的。
許言輕昏迷不醒,她抱臂倚在牆壁上看了一會兒,瞧著沈鉞臉色黑得幾乎要滴出墨來了,於是聳了下肩,轉身從屋子裏走了出去。
反正她在那裏也幫不上什麼忙,葉潽想,不如把空間都留給裏麵那對兒苦命鴛鴦,基於這個想法,她離開時還順手撈上了眼巴巴趴在床邊盯著許言輕看得子泱。
子泱老大不情願,被她捏著後衣領往外拖的時候還在奮力掙紮,哪怕連門縫都在他眼前被合上了也不死心,時不時就要回頭往關得嚴絲合縫的門上看一眼。
“你幹嘛啊……”子泱拚命掙紮了兩下,好不容易停下來後憤怒的的瞪著葉潽看。
葉潽微笑著搖了搖頭。子泱狐疑的上下打量她兩秒,約摸是因為始終沒能看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所以隨口嘟囔了兩句便又一次轉身試圖朝屋內跑,結果剛跑出兩步,後領就被人毫不費力的拽住了。
子泱:……
被命運拽住了後頸脖兒的子泱十分無奈,原地跺了兩下腳氣憤道:“你老抓我幹什麼啊?我還有事呢!我得去看看言輕。”
葉潽翻了個白眼兒,心道有你什麼事兒啊,嘴上卻還要好聲好氣的安慰子泱,說他年紀還小,不要摻和進大人的事裏來。
子泱撇了下嘴不高興,趁葉潽沒注意猛地從原地跳起來,然後一躍跳出好遠的距離。葉潽下意識抬腳想追出去,誰料腳才剛邁出一步身體就被一陣突然的乏力襲擊。
她臉色白了一刹,腳步一個踉蹌,好險才能站穩。
原本已經衝出去一段距離的子泱恰在此時回過頭來,臉上擺出一個鬼臉的表情妄圖向葉潽炫耀,結果一眼就看見了她搖搖欲墜的模樣,自己也嚇了一跳,三兩步又折回來,停在葉潽跟前擔心的道:“你沒事吧?”
他語氣有些猶豫,葉潽回過神後飛快展眉衝他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子泱憂心忡忡道:“我看你最近狀態好像一直都挺不好的。”
葉潽聞言先是愣住,反應過來後很快失笑,摸了摸子泱的腦殼笑說他一個小孩兒懂什麼,卻見子泱不讚同的扁了下嘴,臉色因為被低看而不高興的沉下來,瞪圓了眼不服氣道:“我就是知道。”
他梗著脖子,一口氣說出了好長一段話。葉潽聽得都愣住了,怔怔的看著麵前的子泱,許久沒有反應過來。
良久,她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掩飾似的笑了一聲,又摸了摸子泱的頭。
子泱見她明顯不信自己的話,心裏更不高興了。
大約是因為他和葉潽都是山裏的靈的緣故,子泱對葉潽的身體狀況一向看得比她自己要清楚,例如她最近幾天明顯精氣神不好,雖然麵色並不顯,但氣卻很虛……打個比方,他覺得現在的葉潽就像一棵缺水的樹,雖然從外觀上瞧不出什麼,但假如繼續這麼耗下去的話,早晚要出事。
葉潽被子泱的形容給逗樂,柳眉一豎佯怒道:“你是不是因為我不讓你去找他倆,故意在這兒咒我呢!”
“沒有!”子泱委屈的都快跳起來了,五官皺巴巴的聚在一起,語氣認真:“是真的!”
想了想,覺得總是葉潽不仁,他也不能不義,於是又補充道:“會不會是因為它啊?”
葉潽一怔,視線順著小孩兒圓/潤的手指看過去,看見了半空中掛著的那副、空白的畫卷。
嚴格意義上來說葉潽和子泱咋物種上大概類似,這也證明了大多數他所說的關於葉潽的事情都是正確的,所以葉潽落在畫卷上的視線沉默兩秒,眼皮漸漸耷拉了下來。
雖然並不強烈,但她近來越來越容易感到累是真的,葉潽垂眸看見子泱還在一臉擔憂的仰頭望著她,下意識先扯出一個笑臉來,然後在他臉頰兩側的軟肉上揉了兩下,衝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想了一會兒,又屈膝半蹲下身子和子泱直視,商量道:“這個事,你先不要告訴他們好不好?”
她抬起下巴朝那扇緊閉的房門點了兩下,好聲好氣的跟子泱打商量。
子泱眉頭皺起來;“為什麼啊?”
“因為我現在還有些事情想不通……更何況言輕已經昏倒了,我們就不要再給他們添亂了好嗎?”
子泱猶豫兩秒:“好吧。”
他抬頭神情慎重的衝葉潽點了點頭,生怕葉潽不信,還舉起自己短肥的三根手指發誓。
“不用發誓啦……”葉潽有些無奈,又覺得他可愛,眉眼一彎,忍不住笑出聲來。
子泱小心翼翼的覷著她的神色,見她兀自笑得眉眼彎彎,於是鬼鬼祟祟的往後退了一小步,見葉潽沒注意又退一小步……他就這麼一點一點的往後退去,還以為葉潽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發現,正要憋不住的笑出聲來便又被一雙手攔住了,然後是葉潽若有所思的聲音:“你幹嘛去?”
她明顯在想自己事,連不小心抓住了子泱一小縷頭發都沒有發現,疼得子泱齜牙咧嘴的吆喝了好一陣兒才猛地回過神來,一邊道歉一邊不好意思的鬆開了手,然後換了個位置繼續抓。
子泱:……
子泱都快被氣死了,手舞足蹈的痛罵葉潽沒良心,比屋裏經常性區別對待的沈鉞還要煩人。
葉潽隻當沒聽見——事實上她確實沒有聽清,因為她現在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子泱不久前剛說過的那番話上麵。
她把手心抬高,舉到眼前愣愣的看了兩秒,表麵看似一派平靜,心裏卻仿佛已然掀起了驚濤駭浪。
微微泛黃發卷的樹葉落下來,正好跌進她掌心,葉潽歪了歪頭,視線裏流露出些許的不解。
掛在半空的畫卷依然是一片空白,葉潽隨手將落葉扔在地上,然後皺起了眉朝那副畫卷看過去。畫卷展開,意味著從現實世界進入花麵的入口一直是打開的狀態,而一般情況下花麵之所以會被強行打開一道入口,是因為閻道年每月最虛弱的時候,法力不足以支撐他維持住這樣一個龐大的法陣,所以幻境自覺張開裂縫,用活人來給自己當養分。
但正常而言入口打開的時間很短,大多時候隻是眨眼的瞬間,這次卻裂開了這麼久……葉潽眼睛垂下去,眼睫毛猶如蝴蝶的翅膀一樣忽閃忽閃顫個不停。
要麼是因為閻道年已經虛弱到完全支撐不住這麼龐大的幻境,要麼是因為這個入口是被外力強行打開的——沈鉞和許言輕他們就是通過這種方法意外進來的——且不知道那人用了什麼辦法,以致裂縫一直沒有合上。
閻道年的法力是支撐幻境的全部來源,裂縫合不上就意味著閻道年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在維持鏡花上,因而這兩種猜測無論哪一種是真的,在外麵的閻道年日子都不會好過。
從前葉潽隻想到了這一層,如今被子泱這麼一提醒,她才猛然意識到,其實不止鏡花本身在依賴閻道年存在,她現如今之所以能生龍活虎的站在這裏,其實也仰仗了閻道年。
所以閻道年在外麵過得不好,她自然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長著一個圓圓短短的尾巴的兔子一蹦一跳的朝葉潽撲過來,悶頭往她小腿上撞,被撞的人向後趔趄兩步,彎腰揪著那雙長長的耳朵將兔子提了起來。
無辜的兔子嘴裏還嚼著一片菜葉子,三瓣嘴動來動去,對麵前人類的心情無知無覺。
葉潽盯著兔子紅彤彤的瞳仁想了一會兒,隱隱有些疑惑——這隻兔子是什麼時候被沈鉞帶回來的來著?是在那張畫卷展開之後吧?
那麼究竟是因為閻道年虛弱的緣故……還是因為她呢?
閻道年法力虛弱時受牽連的是花麵,而她虛弱時由鏡麵通往現實世界的連接便會打開嗎?
葉潽眼睛還落在兔子身上,視線卻已經飄向了遠方,不知居所。
再往前推,她曾經在鏡麵裏撿到過一隻小雞崽,算起來也就前幾年的事情,而許言輕之前提到過,前幾年沈鉞被一雲遊至此地的道士打傷過——她記得那時候鏡麵的畫卷也像如今這般一連展開了三天三夜……
所以是因為閻道年的狀態影響到了她,才會導致雞崽這種原本屬於現實世界的生物,越過幻境與現實的交界,出現在這裏嗎?
那是不是說……隻要她死了,鏡麵就能徹底消失?
突如其來的念頭使得葉潽心頭一震,腦中甚至瞬間生出了許多種念頭,但最終這些念頭還是被她一一按下了,然後仰頭對著沈鉞笑盈盈道:“雖然我很想幫你們,也覺得在這裏的日子千篇一律毫無樂趣,但……”
“我不能讓他失望。”葉潽聳了下肩,滿臉無所謂的神情:“他好不容易才造出這麼一個地方讓我好好的養著,我總不能因為你兩三句話就糟蹋了他這一番心血。所以……抱歉了。”
葉潽揚眉笑了笑,嘴上說著抱歉,臉上表情卻十分坦然——也是,大家都是人,憑什麼要用其中一個人的性命來為另外一個人鋪路呢?
沈鉞雖然冷漠但並非不講道理,聽葉潽這麼說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冷冷淡淡的“哦”了一聲便又折回去找許言輕了。
轉機出現在兩人交談過後不久。
那天沈鉞很許言輕不知道又躲到哪裏花前月下去了,子泱絲毫不覺得自己煩人,硬要跟上去當累贅,於是家裏又隻剩了葉潽一個人。
左右閑著無事,她便從之前的那些畫卷中隨意抽了一卷出來看。
這事兒她做得駕輕就熟,已經能習以為常的忽略畫卷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專心致誌的跟閻道年對話,雖然畫裏的人從來不會開口回複她。
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她已經習慣了。
畫卷中的內容漸漸行至尾聲,葉潽不願意重溫自己的死狀,索性閉上了眼,等著畫卷再重頭開始,誰想兩秒過後,她並沒有聽到那具熟悉的對白,耳朵裏反而猝不及防撞進了另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熟悉是因為這道聲音毫無疑問屬於閻道年,陌生則是因為這聲音嘶啞的幾乎讓人覺得他每說一個字,都有一把鈍刀在他的嗓子裏慢吞吞的磨。
葉潽怔住,合在一起眼皮飛快掀開,眸中詫異漸漸被心疼代替。
她第一次看到自己死後發生的事情,看著畫卷中的閻道年蒼白著一張臉,長發淩亂的披在肩上——閻道年還穿著成親那一日的吉服,幹涸的血跡變成褐色,他跪在一個人跟前,求他幫幫自己。
那人長什麼樣葉潽看不真切,隻隱約覺得不像凡人,然而彼時的她根本顧不上關注那人的身份,她的眼裏心裏,隻能裝下那一道佝僂的身影。
她看到閻道年跪在地上,腦袋深深的垂在胸前,卑微的連路過的螞蟻都可以踩上一腳。他說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隻要你幫我救救她。
那男人便挑了下眉,說,即使你死嗎?
閻道年直到此刻才抬起頭來,眼底猩紅一片,語氣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即使我死。”
然後閻道年從那男人口中聽說了“鏡花”這種東西,知道了那是個和現實世界別無二致的地方,死去的人可以在裏麵複活,隻要有人願意用自己的法力和生命當做養料,用以供給這個龐大的幻境。
沒有人知道完全複活一個人需要多長的時間,而人類的壽命隻有區區數十年,所以閻道年走了歪路,修了魔道。
葉潽第一次知道這件事,還沒反應過來眼中的淚已經流了滿臉,然後伸手捂著眼睛小聲的哭出來。
她自以為了解閻道年的良苦用心,所以即使被困在這方寸之地也從無抱怨,想著等她徹底複活的那一天,就可以和閻道年廝守終老,卻不曉得這代價要閻道年用命來付。
“你想好了,”臨走之前,那男人又一次提醒閻道年道:“即使她複活,也無法從鏡花離開,隻不過鏡麵和花麵會重疊,成為一個完整的世界,營造出她還活在現世的假象罷了,而你則會在她複活的那一刻消失,身體化作鏡花的養料,徹底湮滅在天地間。”
“那也很好。”閻道年笑了笑,無神的眼睛裏於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到那時,我就會和鏡花融為一體,無論她漫長的人生裏決定和誰在一起,那人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