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風敗俗的溫、葉二人又在路中央抱了好一會兒。
等到溫洱堅持不懈的用眼神瞪走二十多個人之後,一心當鴕鳥的葉潽終於開口了,隻不過她臉埋在溫洱懷裏,說話的聲音甕聲甕氣的聽不準確,溫洱皺著眉頭問了句“什麼”,兩秒後,就見懷裏的人不情不願的從自己懷裏退了出來。
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被葉潽做得異常艱難,好像溫洱懷裏有什麼東西在阻止她一樣——葉潽抬眸對上溫洱的眼睛,聲音微弱的道:“我聽說晚上有煙火晚會。”
說完眨巴了兩下眼睛,每一個眼神跟表情都流露出“欲言又止”四個字。
溫洱懷裏乍然失了一份溫度,一時還有些不適應,胳膊無措的在半空中舉了兩秒,眼皮一垂,又感情複雜的放了下來。
下垂的視線居無定所,漂泊許久才終於找到一份臨時住所,沒什麼情緒的落在地麵某一點,耳朵含含糊糊的聽著葉潽的話。
葉潽在這會兒功夫裏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有的沒的,小心翼翼地開口,又眼巴巴的望著溫洱等著他的反應。
她目光太過熱烈,溫洱總算難以再繼續裝死下去,慢吞吞的掀起眼皮看過去,覺得葉潽的反應有些奇怪。
她語氣既期待又緊張,好像生怕溫洱會拒絕她似的,但……溫洱皺了下眉,心頭隱隱約約有些不悅——講道理,從兩人認識至今,他有什麼時候是真的拒絕過葉潽的嗎?
溫洱頗有一種被冤枉的委屈感,隻不過他表情冷,單從麵色上看並不能看出這個冷著一張臉的男人心裏其實覺得有點委屈……委屈著委屈著溫洱又猛然意識到自己對葉潽似乎太過於縱容了一些,於是擰著眉頭又加深了心頭的那點不悅——
他想我都這麼縱容你了,你居然還把我當不好說話的惡霸,委實是糟蹋了他從不輕易予人的溫柔。
然而等他抬眼,甫一對上葉潽的眼神,原本已經到嘴邊的冷嘲熱諷便又被他吞了回去,然後不受控的換成一聲無所謂的“哦”:“你想看煙花?”
溫洱麵無表情地問。
葉潽點頭。
“想看就看,我又不會攔著你。”溫洱便又一次挪開視線,佯裝不在意的回答。
葉潽自下而上的打量了一番溫洱的臉色,直到對方略顯不耐的瞪了自己一眼才挑了下眉,把自己始終懸在半空的心放了回去。
葉潽想了想,衝溫洱露出了一個笑。
晚間的時候夜空中果然放起了煙花,因為葉潽不適應人群,所以兩人便找了遠離人群的地方,坐在樹枝上仰頭望著被煙花映亮了大半的夜空。
今年的煙花大概是張家讚助的,沾了慕習凜親事的光,聲勢比以往每年的煙花大會都要大,花樣也更多。來往的行人駐足停在街邊欣賞,伴隨著一朵朵炸開的煙花發出一聲連一聲的驚呼。
毫不避諱的表露出自己沒見過什麼大世麵的缺點。
葉潽視線偶爾從空中移向地麵,看見底下人群合不攏的下巴總忍不住想笑。
自己笑還不夠,還要用肩膀撞一撞溫洱,換來那人疑惑又不耐的眼神後又一臉笑而不語的表情,十足的欠揍。
溫洱:“……”
他覺得自己果然是對葉潽太好了,連這時候都沒有嫌她煩。
煙花表演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叫城裏居民好好長了一番見識,同時切身感受到了首富和他們這些普通人的貧富差距,於是紛紛開始打聽三日後成親的張家獨子有沒有納妾的打算,如果有的話對於人選有沒有什麼標準,恨不得當場搭起擂台,大家台上見真章。
可見我朝人民普遍沒什麼思想包袱,爭先恐後要向金錢勢力低頭。
溫洱倒沒想那麼多,他隻是奇怪葉潽為什麼突然想看煙花。
最後一朵煙花在如流星墜落般從天際劃過,溫洱眼睜睜看著亮了大半夜的星空重新歸於黑暗,這才歪頭望向葉潽,然後上下嘴皮子一動,問出了這個問題。
葉潽仰了半個時辰的脖子,猛一放下來還有點疼,耳邊甚至聽見了頸椎“哢擦”的一聲響,於是自作自受的用手掌托著自己的後頸痛苦道:“不為什麼,就是來都來了,不看到底感覺怪可惜的。”
她嗓音壓得很低,說出的話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發不出任何聲響。
葉潽用手在自己後頸揉了一會兒,察覺到痛感不再那麼強烈後便一手撐著枝幹從樹上跳了下來。
鞋跟踩上軟軟的地麵,腳下是不小心喪命於此的落葉,發出一聲幹脆的哀嚎。
溫洱沒動,低了低頭居高臨下的看著葉潽。
葉潽便衝他笑,眼睛嘴巴都彎出一道弧度,是不摻任何假意的開心。
溫洱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也從樹上跳了下來,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他因為葉潽的笑,釋懷葉潽對他撒的慌。
是的!葉潽在撒謊!她想和溫洱一起看煙花的理由根本不是她口中敷衍的“來都來了”,而是因為她無比強烈的想要和溫洱看完一場完整的煙花。
這念頭來勢洶洶,輕易便將葉潽撲倒在沙灘上,讓她心甘情願不做掙紮。
記憶中她從沒有和誰一起看過煙花,看見溫洱時那股藏在心底的可惜卻瞬間爆發,仿佛此生若是沒能和溫洱看過一場完整的煙花表演將是怎樣令人絕望的錯過,足以讓她在後半生每每想起來都要懊惱的以頭搶地,悔恨自己當初怎麼就沒跟溫洱一起看過煙花。
而今她如願以償,心底躁動的可惜與遺憾被壓下,隻餘得償所願後的些許悵然。
回程的路上溫洱走在前麵,葉潽落後他兩步,踩著前人的影子往前,正踩得不亦樂乎,卻見腳下的影子驀然停了下來——葉潽不防,一腳踩上了影子的腦袋,臉上五官頓時擠成了一團,仿佛她踩得不是影子,而是真人。
然後她五官糾結的抬起頭去,看見真人正半側過身子看她,兩秒後,用眼神示意她跟上來。
葉潽愣了一愣,隨即果斷放棄地上那可憐的影子,兩大步跨上去和溫洱並肩。
被踩了一路的影子總算苦盡甘來,不僅得以從葉潽的魔腳下逃脫,還在這漫長的山路途中找到了伴兒。
它試探性的往另外一條影子上蹭,意外的發現對方不退反進,於是兩條影子被月光拉長、交/纏、分離,又湊在一起,循環往複。
明明主人身形板板正正,兩條影子卻不曉得已經暗度陳倉了多少個回合。
葉潽偶然間低頭發現影子的善做主張,說不清是什麼表情的挑了下眉。
山路寂靜,晚間又無風,除了兩人走路時踩碎落葉的聲音安靜的再聽不出任何動靜,葉潽琢磨了一會兒,主動挑起話頭。
溫洱照舊話不多,隻偶爾從喉嚨中泄出兩聲“嗯”、“啊”當作回應,但已經足夠葉潽興致盎然的繼續說下去。
她先前還在嘲笑城裏的居民沒有見識,如今輪到她自己頭上,卻比那些人更沒有見識,隻覺得自己今天見到的所有東西都新奇得不得了,恨不得一點一滴全都講給溫洱聽。
溫洱不嫌她煩,還自覺接她的話,真是個再好不過的聽眾。
葉潽人生中大抵從沒遇上過這般合心意的聽眾,眉啊眼啊的都忍不住要翹到天上去,直到兩人合衣在床上躺下,一高一低,一動一靜,都沒有被壓下來。
誰想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她看見了昨天被溫洱抓回來的野豬。
一人一豬在晨露未幹的清早相遇,兩雙同樣圓溜溜的眼珠子互相黏在對方身上打量,試圖看出對麵的生物是敵是友。
葉潽望著麵前跟自己對視的豬,陷入了沉思——她知道這豬是自己叫溫洱去抓回來的,此時卻有些懷疑昨天一大早說這話的自己腦子不太正常……抑或是剛起不太清醒,不然她做了什麼孽要在這樣美好的一個早晨跟一頭豬對視?
她無意識伸手比劃了一下,大約是在琢磨這麼大一頭豬應該從哪裏下手才最好解剖,卻不防身後傳來一聲輕笑,笑聲順著空氣傳進葉潽耳朵,惹出滿胳膊的雞皮疙瘩。
笑聲轉瞬即逝,葉潽震驚的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敢確認這聲音確實是從溫洱嘴裏發出來的,轉過頭詫異的朝身後那人看過去。
溫洱臉上的笑意收得很快,隻餘眼睛裏還殘留些證據證明剛剛那聲輕笑確實來源於他,然後像是看出了葉潽臉上的震驚,溫洱眼睛裏飛快閃過一層薄惱,錯開眼珠不再看葉潽,隻是用舌/尖滾過牙床,抵出一道低沉的聲音,混著一早剛起床時的暗啞,活像是貼著人的耳根在說話,以致葉潽又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個人正在用這種絕頂好聽的聲音罵自己是豬——
他說:“怎麼?一大早在跟自己的同類聯絡感情嗎?”
溫洱幾乎從沒說過這麼長的句子,還是這樣明顯的帶有個人情緒的句子,葉潽一時愣住了,等她終於緩過神來預備還擊的時候,溫洱早就轉身回屋去了,隻留下葉潽和那頭野豬在原地,在麵麵相覷過後陷入了新一輪的對視。
托這頭野豬的福,溫洱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雖然他看上去仍是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冷漠模樣。
葉潽重重用筷子在米飯裏戳了兩下,想起早上那一幕仍是臉熱,一邊惡狠狠的想著她一定要把那頭豬做成紅燒肉,一邊又惡意詛咒溫洱吃飯噎著——
“讓你笑我!讓你罵我是豬!”葉潽把碗裏的米飯當做溫洱,嘴裏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偷眼瞪向始作俑者,被偷看的人卻從始至終都保持著一種鎮定的心態,隻在葉潽因為拐彎抹角的罵他而不小心動作落空,身子後仰之際順手拉了她一把,同時頭也不抬的道:“好好吃飯。”
“哦。”折騰了一早上的葉潽立馬就老實了,乖乖戳了一筷子米往嘴裏送去,邊嚼便在心裏琢磨野豬的三百六十種吃法,琢磨著琢磨著餘光不小心又瞥見了笑意輕淺的溫洱,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然後把頭低下去想:算了……看在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暫時先不吃你了!
被臨時綁了根繩圈在院裏的野豬並不知道自己剛剛死裏逃生,還在快快樂樂的用鼻頭拱地上的土,試圖給自己拱出一條地道來,好從這兩個惡劣的人類手上逃走。
溫洱並不知道這兩個表麵看上去十分安生的“遠親”心裏活動一個比一個豐富,隻是難得好心情的埋首扒飯,連葉潽偶然間力氣大了把自己碗裏的米飯戳到他碗裏都沒有反應,安靜兩秒後默默把那粒米飯跟自己碗裏的混在一起吃掉。
他許久沒有這樣輕鬆過了。
溫洱不記得自己從前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但既然眼下這情況都能讓他感到久違的放鬆,估摸從前的日子也好不到那裏去……他這麼想著,心裏不知為何突然跳出一個聲音否認了這一說法。
溫洱一怔。
那聲音氣急敗壞,因為他一時的念頭幾乎要氣得跳腳,大聲指責他忘恩負義,可具體忘了誰又負了誰,就連那聲音自己也說不清,於是在良久的沉默中又不情不願的弱下去,卻又不肯徹底死心,宛如一條擱淺的魚一般時不時就要蹦躂一下,甚至臨消失之前還在掙紮著妄圖給他致命一擊。
溫洱微微眯了下眼,恍惚覺得自己心口空蕩蕩的。
他無意識的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心髒的位置。
“怎麼了?”葉潽看見了,咬著筷子側臉朝溫洱看過去。
溫洱沉默幾秒,終於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安靜的搖了搖頭。
葉潽也不多問,“哦”了一聲後繼續扒飯,順手把桌上的菜往溫洱跟前推了推。
她不說話,溫洱卻知道她這是吃不下了,讓自己吃光的意思,於是挑眉看了葉潽一眼,瞧見她假裝若無其事的後腦勺,眯著眼聽話的將筷子伸向那盤菜。
葉潽眼都沒抬一下,唇角卻悄悄翹了起來,還以為溫洱看不見,於是又添了一分得意。
像一隻貓,尾巴豎在身後搖來搖去,還以為人類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