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歲除說“那我把這個送給你好了”,薑洱心裏覺得不好意思,嘴巴張張合合好幾個輪回,始終沒能說出“還給你”幾個字,許久,才下定決心似的抬眸看了季歲除一眼,語氣又低又弱的問:“那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她聲音放得很低,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看向了季歲除的眼睛,沒兩秒又飛快垂下來。
季歲除支著耳朵聽了好一會兒才聽出麵前這人究竟說了句什麼,嘴巴一扁,隨口道:“一定要說的話,我想要個妹妹。”
他真是隨口一說,說話時想起娘親肚子裏那個因故沒能正常出聲的孩子,好不容易平複下來的心情又一次鬱悶起來。
他原本就是因為妹妹沒了,心情不好才出來放風箏的,結果風箏沒了不說,還被人提起了傷心事……季歲除有些不開心,表情不悅的皺了下眉,但還是耐著性子跟人說了聲“再見”才從這座破院裏跑了出去。
沒發現就在他轉身的瞬間,那個始終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的女孩兒,將視線黏在他背上許久,直到少年的背影消失在目光中,才戀戀不舍的收回來。
許言輕作為一個擁有豐富的想象力的正常女子,聽到這裏已然發現了不對。
她猶豫了兩秒,看向興致高昂的子泱,問:“所以……薑洱真的送給了季歲除一個妹妹?也就是林初見?”
子泱點點頭,向她投去一個讚賞的眼神。
他覺得隻有許言輕這樣的才算是個正常的聽眾,能時不時與講故事的人進行互動,不像沈鉞,從頭到尾都跟塊兒木頭一樣,甚至連半個眼神都沒有分給薑洱過,仿佛她隻是一團空氣,而空氣說的話……自然也是空氣。
幸虧還有自己在,才沒讓薑洱真的變成自說自話!子泱點頭進行了一番自我肯定。
他說:“是的。季歲除說自己想要個妹妹,於是薑洱送給了他一個林初見。”
薑洱用自己三魂七魄中的其中一魄捏出了一個神智不太健全的林初見,然後把她送給了季歲除。
這事說起來隻有短短一句話,實際上卻並不容易——普通妖物尚不曉得該如何用自己的魂魄造人,更何況薑洱這樣的半吊子,但……
先前我們已經講過,陳書生委實是個博覽群書的書生,家裏旁的沒有,獨獨隻有書多,其中既有記載著“黃雀魚”這種奇妙生物的奇誌,也有如何從自身抽取魂魄造人的秘法,薑洱偶然間從陳書生的藏書中見著了這種法子,一顆心頓時活躍起來。
她原還在苦惱該如何送季歲除一個妹妹,然後老天爺便把這方法送到了她眼前。
薑洱興奮的眼睛都亮了,小心翼翼的將這古法記在腦子裏,又小心翼翼的把書放回了原位。
她擔心陳書生從京城回來後會發現自己的書被人動過,進而懷疑到她和薑堰身上。
然而方法是有了,依薑洱如今的本事卻是做不到,於是她連在水裏遊都不痛快了,尾巴整日萎靡的在身後擺來擺去,看得薑堰甚是不耐煩,氣衝衝的舀了一瓢水衝薑洱澆下去:“尾巴不想要可以送給有需要的魚,比如說我,謝謝。”
薑洱沒有理他,擺尾巴擺的更加興起了。
時間又過去半年,薑洱打算用魂魄造人的事情沒有絲毫進展,赴京趕考的陳書生卻又一次灰頭土臉的回來了。
他照舊把氣都撒在薑洱和薑堰身上,把他們舉至半空又惡狠狠的摔下去,看著他們在幹涸的地板上徒勞的甩著身子就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出來。
薑洱仰視著陳書生,覺得他即像掌握他們命運的神,又像從地獄而來的惡鬼。
她覺得這個人真是壞透了,惡意從骨頭縫裏滲出來,一顆心從內到外都是黑得。然而很久以後,陳書生搖身一變成為了陳命官,又絞盡腦汁想要為廬城人民做實事的時候,她才發現,這個人其實並不是對所有人都壞,他隻是對她和薑堰壞罷了。
可能……
是因為他們不是人吧。
可能……
是因為人類的觀念裏根深蒂固的藏著“非我族類,吾必誅之”的種子吧。
總而言之,薑洱和薑堰好不容易觸得陽光的生活在陳書生回來後再次陷入了黑暗,薑洱白天想著如何在陳書生手上活下來,夜裏則想著如何才能送給季歲除一個妹妹——薑洱赤著腳坐在陳書生院子裏那棵最大的銀杏樹上,兩條腿在空中交疊著晃來晃去。
陳書生扒了她半身鱗片,其中就有最重要的、可以讓她在八月變成黃雀的翅鱗,沒了那兩片翅鱗,她便沒了翅膀,自然也不能再變成鳥,所以她格外喜歡在變成人後坐在樹枝上,假裝自己是一隻鳥。
薑堰不耐煩的靠在樹下給她望風,以防陳書生壞事做多了噩夢纏身,半夜醒來時發現他們。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外麵的天空了。
戴麵具的仙人在陳書生的院裏施了法,導致他們在無法傷害陳書生的同時也無法離開這個院子,薑洱坐在樹枝上晃腿,薑堰便靠著樹根坐下,漫無目的的想著等以後他們擺脫陳書生了,該去哪裏。
薑洱偶爾也想過這個問題,她覺得她應該會先去見一見季歲除,然後再跟著薑堰去看一看這個已經被她丟失許久的世界。
清風拂麵,那時候兩個人誰都沒有想到,薑堰會枉死於季歲除手上,而薑洱,不過是從一缸黑漆漆的汙水裏挪到了不見天日的地牢。
誰都沒有想到。
原來他們這一輩子,都在為人類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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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子泱確實是個講故事的好手,連薑洱和薑堰的心理活動都順帶講了出來,想必他講故事時追求的不僅僅是身臨其境,更是感同身受。
許言輕聽得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忍不住皺了皺眉打斷他,道:“就沒有不這麼慘的時候嗎?明明季歲除……”
話未說完她就回過神來,如果是從薑洱角度來講這個故事,大概還真的沒有可以稱得上溫情的時候。
她心裏不舒服的感覺更加強烈了,一顆心髒重重往下墜,正要說自己實在聽不下去這麼慘的故事,勸子泱等她緩一緩,明天再繼續,就見子泱點了點頭,說:“有啊。”
許言輕一愣,不知道薑洱已經慘成了這樣,是怎麼在屎裏摳糖吃的。
子泱一本正經的肅了神色,道:“薑洱說過,變成林初見的時候,是她為數不多覺得開心的時候。”
“變成林初見?”許言輕怔怔的重複了一遍,不知道這話該作何理解。
“是的。”子泱點頭,接著道:“薑洱辛辛苦苦修煉了一年多,終於在季歲除十一歲生辰時成功將自己的一魄捏成了人。”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又分為喜、怒、哀、懼、愛、欲、惡,而薑洱抽取了自己的喜魄捏成人形,然後為她取名林初見——薑洱第一次見到季歲除時,銀杏葉飄了漫天,枯黃的葉子從他眼前輕飄飄的落下來,使得他像極了站在一片樹林裏,所以薑洱想了想,趴在剛成形的人耳邊道:“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林初見。”
而林初見在那一刻才真正活過來。
薑洱和薑堰離不開這座院子,林初見卻可以,她穿著不倫不類的衣裳——是薑洱仿著記憶中季歲除的衣服材質、樣式變出來的——走出這座困了薑洱將近五年的院子,忘了自己因誰出生,也忘了自己為何出生。
她走到一條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沒有一個留意到她,然後她失了方向,委委屈屈的縮在一個角落裏。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乖乖朝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微笑,一開始還有人衝她笑回去,漸漸的,沒有人和她打招呼了,行人們短暫的將視線落在她身上,之後總會伴隨著搖頭的動作,和聽似惋惜的語氣:“可惜了,是個傻子。”
說得人多了,林初見便像意識到什麼似的想,哦,原來我就是他們口中的傻子。
她不知道傻子是什麼意思,隻隱約猜到應該不是什麼好詞,但她原本就隻是一魄而已,七情六欲本就寡淡,更何況她是喜魄。
她照舊站在街角,毫不吝惜地衝來往每一個人發散善意,然後她終於等到了季歲除。
修長的身影自高處投下來,將林初見整個人攏進其中,後者愣愣的眨了下眼,動作緩慢的抬起頭來。
她習慣性衝季歲除笑了一下,眼睛彎彎的。
月色冰冰涼涼的灑在兩人身上,林初見眼睛亮了一瞬,像是終於想起了自己存在目的,然後對著季歲除堅定的、溫柔的喊了聲“哥哥”。
季歲除身子一僵,淺色的眸子在月色下閃著不可思議的光。
時隔這麼久,他早就忘了自己曾經跟一個毫不起眼的姑娘說過自己想要一個妹妹,卻還記得自己想要個妹妹,於是他沉默半晌,緩緩將手遞了出去。
林初見不曉得他是什麼意思,下意識學著他的動作把手也伸了過去。
那一天,是季歲除和林初見的初見,卻是薑洱心心念念許久的重逢。
另一邊。
其實一開始,薑洱並沒有察覺到少了一魄對自己有什麼影響,薑堰也沒發現。
他繞著薑洱遊了兩圈,發現她好好的,並沒有出現什麼症狀後總算微不可察的鬆了口氣,隨即怒上心頭,奮力用尾巴撲了一灘水到薑洱臉上,罵道:“你瘋了是不是?為了一個人類,竟然連自己的一魄都不要了!難道你被人類害的還不夠慘嗎?”
“他不一樣……”薑洱試圖狡辯,發現自己並不能說動薑堰之後也放棄了,沒甚好氣的遊到了缸底,打定主意要離薑堰遠遠的。
薑堰賭著一口氣,也沒理她。
而兩人第一次發現失了一魄對薑洱還是有影響時,是在陳書生又一次把他們從缸裏撈出來扔在地上,看他們掙紮求生時。
彼時薑洱已經能自如的控製自己變成人形,她躺在地上看著陳書生,往常明明已經見慣了的場麵在這一刻卻變得格外刺眼——她心頭幾乎是不可自抑的湧起一股惡意,鼓噪著要讓她把麵前這個人活剝了、生煎了、掏心才痛快。
她差點就沒控製住自己。
虧了薑堰在關鍵時刻用身體擋了她一下,才堪堪喚回她的神智。
“你在幹什麼?”等到陳書生總算發泄完了,將他們扔回水缸,薑堰才怒而問道:“你想死是不是?你不知道他身上有神仙給的保命符嗎?”
“我知道啊……”薑洱漫不經心的回答:“但他難道不該死嗎?”
“他當然該死!但你不該給他陪葬!”
薑堰實在是被氣瘋了,仰頭望著坐在樹枝上的薑洱,壓低聲音吼道:“你給我下來!我正罵你呢!你坐那麼高/幹嘛?”
“我想坐在這裏,哥……”
薑洱輕聲道:“我不會飛了。”
她鮮少叫薑堰“哥”,因為兩人其實其實差不了幾歲,於是眼下她壓低了聲音說出這句話,輕而易舉便熄滅了薑堰滿腔的怒火。
“我想讓他死。”薑洱盯著自己白嫩的腳尖,看著它們前前後後劃出一條弧線,說話時沒什麼語氣,隻覺得心裏的恨被放大了數倍。
她從前會因為從樹梢略過的威風感到高興,如今卻隻會想起她再也沒辦法變成黃雀……然後她低頭看向薑堰。
薑堰一直到現在走路都還不太利落,但也在日漸好轉,從前她會為薑堰高興,現如今再見到他跛著腳走得辛苦,滿腦子卻隻有一個念頭——薑堰以前是全族遊得最快的,從今以後卻不是了。
而這一切,都是拜屋裏沉沉睡著的那人所賜。
她偏過腦袋,透過那層薄薄的窗紙看向室內,視線比月色冰涼。
她還沒發現,自己很久沒有產生過“高興”這種情緒了,即使發現了也沒關係,薑洱想,反正會不會高興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她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就睡了過去。
醒來時是個豔陽天。
強烈的陽光鋪在她的眼皮上,無端端饒了她的清夢,她心裏有些不高興,不耐煩的把手背抬起來搭在眼皮上,小聲哼哼著側了個身。
耳邊似乎有人在笑,動作輕柔的拽著她的手腕放下來,擱在手心輕輕揉了兩下,耐心哄道:“起床了,昨天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去踏青嗎?”
……誰跟你說好了?
薑洱心裏愈發不高興,好不容易把黏在一起的眼皮扯開,正要開口罵薑堰,視線裏卻驀地闖進一雙溫柔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見她醒來了,於是湊上去用鼻尖碰了一下她的鼻尖,貼的很近的叫她的名字:“初見。”
……
誰?薑洱愣愣的眨了下眼,還沒理清眼下的情形,心裏先升起一股久違的情緒——真是奇怪,她想,原來光看著這個人,聽著他跟自己說話,她就能高興的把眼睛和嘴巴一起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