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
許言輕有氣無力道。
她就像一個已經邁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對這世上的所有事都提不起勁兒來,懶洋洋的躺在自己的年歲已久的躺椅上,得過且過的敷衍著每一天。
姚玉兒眉毛豎起來,臉上表情不太好看:“你說不是就不是了?你……”
“不是她。”
話未說完便見林夭截過話頭,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許言輕,問:“你一早就知道?”
許言輕沒有說話。
她這會兒又開始後悔了,心想早知道當初就該頭也不回的跑,不管沈鉞死活,如今也不會落入這樣一個被三堂會審的地步。
許言輕無精打采的掀起眼皮,視線從穆安、姚玉兒、林夭這三人身上依次掃過。
她和姚玉兒的關係好不容易有所緩和,現下又變回了當初那條繃緊的線,稍有不慎就會斷開……還有林夭……
林夭話裏的意思許言輕心知肚明,但她猶豫兩秒,還是沒有回答,轉而朝向姚玉兒道:“陳嫣是死在沈鉞手上沒錯,但跟你們看到的那段幻境沒有關係,他殺陳嫣,是因為陳嫣想把他推到石壁裏去,沈鉞是為了自保,才對她下手的,還有沈老爺五十大壽當天,沈鉞在府內設了兩層結界,是陳嫣破壞了外層結界,放那千年蛇妖進來的。”
頓了頓,又道:“還有你們第一天到陳府的時候,陳嫣以‘家父設宴’為由叫走了你們,說會差人照顧沈鉞……”
“但其實她暗地裏把陳老爺點給沈鉞的丫鬟也趕走了。”
“還有沈鉞重傷蘇醒的那天,突然出現在廂房裏的虎妖,也是陳嫣故意放進去的。”
許言輕一口氣把陳嫣做過的事都講了出來,好半晌才聽見一道聲音穿破滿室寂靜而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穆安絲毫沒看出來陳嫣是這樣的人,眼睛都瞪圓了,滿眼震驚,下一秒卻聽林夭雲淡風輕道:“因為她跟你一樣,早就知道沈鉞是天生魔龍。”
林夭說著,沒什麼情緒的看過去。
許言輕下意識張了張嘴,卻沒想出來有什麼可以反駁的話,半晌,又悻悻的閉上了嘴。
她無話可說。
穆安跟姚玉兒兩人此前一直把精力放在許言輕身上,現下被林夭如此直觀的提醒了一句腦子裏才猛地跳出這一意識——沈鉞居然是天生魔龍……還是他們此行要殺的目標。
穆安沉默良久,終於在漸低的室溫中輕聲詢問:“沈鉞知道嗎?”
“……知道。”許言輕垂了垂眼,表情一片死氣沉沉:“是在他爹壽宴當天發現的。”
許言輕猶豫半晌,連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何種心情的撒了個謊:“我那時教他的咒語不是從書上看來的隨便一個咒語,而是龍族秘術,沈鉞……一開始不知道,還被自己嚇了一跳,可能就是從那天起,他才對自己的真實身份隱約有了猜測。”
穆安沒有接話,想是心情一樣複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許言輕心情比他還要複雜。
畢竟萬一穆安又問她為什麼會知道龍族秘術,短時間內她也編不出一個沒有漏洞的謊話!但好在穆安似是被剛剛那巨大的信息量驚到了,大腦難以負荷,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許言輕悄悄鬆了口氣。
沈鉞的身份足夠他們驚訝,所以一時竟然也沒有人在意她究竟是如何得知沈鉞身份的。
世界多情而殘忍,從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下腳步,不久前還一片混亂的洛陽城重歸平靜,擺攤的小販左右瞧著神色匆匆的行人,試探著朝他們吆喝了兩聲,哭鬧的孩子被娘親一巴掌打在背上,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天空恐嚇,言他再哭就會被魔龍抓走,縮在角落的小乞丐終於畏畏縮縮的伸出了自己的觸角,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碗裏的銀子塞進破破爛爛的袖裏。
雪花細碎脆弱,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世界跟一個時辰前相比沒有半分差別,隻顛覆了少數人的人生。
許言輕透過窗縫往外看,看這人間是怎樣的熱鬧又淒涼。
穆安和姚玉兒到底也沒問她更加為難的問題,隻是冷著臉告訴她,他們已經沒辦法再帶她一起走了。
姚玉兒神色如常,視線平視許言輕,心平氣和的開口:“不管沈鉞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他都是我們一路同行的朋友,至於你……”
她說:“雖然理智上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情感上我們無法把你和這件事完全割裂開來,所以……”
姚玉兒欲言又止,許言輕立馬扯著半邊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來,然而努力了半晌也沒能笑出來,隻能草草了事:“我知道,我不會跟著你們了,我本來……也隻是想跟著沈鉞而已。”
後半句話她說得極輕,姚玉兒大概沒聽見,隻對她前半句話進行了表態——隻見她點了點頭,顯然認同了許言輕的話。
雪窸窸窣窣下了一夜,許言輕幾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收拾東西從酒樓離開了。
她身上東西不多……從前跟著穆安他們時,因為他們修仙之人普遍有一套自己的禦寒法子,導致她也連帶著沾了光,一整個冬天都沒怎麼穿過厚衣服,但眼下幾人既然已經分道揚鑣,所以等出了洛陽城,第一件事便是要去買一些棉袍,否則一不小心被凍死就不劃算了!還要再找個和平的小鎮買一座宅子……她包裹裏背著的還是離開臨安時沈母執意要塞給她的銀票,怕她跟著沈鉞在外麵吃苦……
許言輕突然僵了一下,腳步被釘在原地。
沈鉞下落不明,許言輕不覺得依他當時的傷重程度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跑得連影子都看不見,況且依著他的倒黴程度,許言輕更傾向於他是被誰帶走了。
至於這個“誰”……
這世上對沈鉞感興趣的人不少,但有那個實力和膽量敢帶走他的,大約隻有那兩個人了。
許言輕深吸了口氣,看著一團白霧在眼前慢慢成形又散開。
她渾身上下吃穿用度全來自於沈家,卻要在沈鉞生死不明的時候自己偷偷躲起來……這話說出去都不用別人指著她的脊梁骨罵她,她自己都能羞愧而死,是以一時間,許言輕甚至萌生了折回去死皮賴臉的求著穆安他們帶上她一起去找沈鉞的念頭,然而腳跟一轉,已經側了九十度的身子又莫名其妙僵住了,然後又深吸了一口氣。
短短一分鍾,許言輕站在冰天雪地深吸了兩口氣,直吸的炙熱的心髒外圍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冰渣子。
她咬牙把身子又轉回來,一步一步的往城外走。
不料剛出城門,又一次愣住了。
許言輕揉了揉眼,懷疑自己眼睛被凍壞了出現了幻覺,隨即小心翼翼的朝倚在城牆上那人走去,不敢置信道:“你怎麼在這兒?”
鞋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許言輕猶豫又拘謹,兩隻腳/交替著互相踩雪,眼神像一隻無辜的小動物,豎起的兩隻耳朵聽見對麵那人的聲音:“我去找沈鉞。”
林夭不知道在這裏站了多久,肩頭都落了一層積雪。他麵沉如水,說話時眼睛微微向下和許言輕對視,是一個十分真誠的動作,說出的話卻不那麼友好:“穆安他們把沈鉞當朋友,但在我眼裏,沈鉞就隻是魔龍。”
林夭說:“所以我要去找他。”
“哦……”許言輕怔怔的點頭應了一聲。
其實她也沒懂沈鉞是魔龍跟林夭要去找他這事之間有什麼聯係,畢竟原著裏林夭成仙並不是因為林夭,但她既然決定了從此以後都要離這些奇人異事遠一點兒,不如就從現在做起,所以她僅僅是在心裏好奇了兩秒,嘴上卻克製著沒有問出來。
她又想了一會兒,覺得林夭還是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於是又問了一遍:“你在這兒幹嘛?”
林夭挑了下眉:“來跟你告別。”
“……”
“哦。”許言輕沒想到這個答案,心裏愣了兩秒才回過神來,反應遲鈍的伸出手衝林夭揮了兩下:“那……再見。”
畢竟是她在本書中最喜歡的角色,許言輕在轉身離開前又深深看了他兩眼,心想今日一別,下次再聽到他的消息恐怕就是他平地飛仙的那天了!所以她抓緊機會使勁兒又看了林夭好幾眼,力求看夠本兒,最後不舍的又重複了一遍“再見”。
“再見。”
相較而言林夭就沒有她這樣豐富的情感了——他看了許言輕一眼,學著她的動作把手伸到半空也揮了揮,然後挑了下眉回應。
兩人別也道過了,該說得話也說完了,按理說這時候許言輕就該瀟灑的轉身去過自己的生活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她扭扭捏捏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就是不想走,於是絞盡腦汁試圖繼續之前的話題,卻又懊惱的發現她和林夭原本就沒什麼好說的,隻能在一係列欲言又止的動作中妥協的閉上了嘴,最後氣急敗壞的又揮了下手。
林夭從善如流的回了一個揮手的動作。然後優哉遊哉的繼續站在原地。
他脊背挺得筆直,整個人猶如一棵傲立雪中的白楊樹,站了一會兒似是覺得有些無聊,於是從懷裏掏出了一本書來看。
書是出遠門前師傅交給他的,講得卻不是什麼正經道家法文,而是觀裏小師弟到處搜集來的八卦,大到觀主年輕時練功差點走火入魔,所以特撰文以告誡後世弟子,小到觀裏哪個師兄上茅廁忘了帶紙,於是用細膩文筆寫出來逗讀者一樂。
他平常很少看這本書,因為實在是沒什麼用,還顯得浪費時間,隻在極其偶爾的時候,無緣無故想起道觀生活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翻一翻,仿佛書裏寫得那些人能躍出紙麵出現在他麵前一樣。
聊寄思念。
不知道又在書中看到了哪位師兄的倒黴事跡,林夭唇角不由自主向上翹了半分,手指擱在書頁邊緣,隻要翻頁耳邊卻聽見一陣極為倉促的腳步聲,緊跟著是粗/重的喘/息。
許言輕一路小跑著折回來,最後在林夭跟前停下時氣都有些喘不勻,一句話被說得斷斷續續,連不成句。好在林夭一向有耐心,見狀也不催促,隻是慢條斯理的把視線從書頁移到許言輕臉上,用眼神示意她慢慢說。
林夭心情肉眼可見的很好,許言輕因為急速奔跑而劇烈的心跳漸漸緩和,盡量控製著語氣不急不躁道:“那個……我突然想起來我之前說要跟你一起修仙來著……”
她說著小心睨了眼林夭的神色,瞧見對方不置可否的表情後又接著道:“我現在還能跟你一起修仙嗎?”
話一出口,許言輕好不容易平緩下來的心跳頓時又一次跳得飛快,尤其是在發現林夭半晌沒有出聲後,一顆心更是恨不得從嗓子眼兒蹦出來……就在她越來越緊張,差點當場去世之際,一直沒有說話的林夭總算有動靜了——隻見他收起書,臉上輕輕淺淺的笑意在書頁被合上的同時也收了起來,等他再次看向許言輕時,已然又換上了慣用的麵癱臉。
許言輕緊張兮兮把放輕呼吸,看見林夭點了點頭。
“可以。”他說。
來勢暫歇的冬雪又一次不依不饒的下了起來,許言輕掛在心頭的石頭落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她其實也想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究竟是為何,不過沒關係,反正她見異思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就是她自己,事到如今也該習慣了。
所以她很快整理好心情,衝著林夭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昏暗的地牢裏,一道聲音驀地響起。原本就蜷在角落的身影聽見這聲音後渾身劇烈一抖,更加驚恐的把身子縮成了一團。
她動作其實不是很明顯,畢竟成年人的身體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縮得和幼童一般大小,更何況她原本已經把自己蜷到了極致,最後那個動作也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心理安慰,實際上根本沒有多大用處。卻不曉得怎麼刺激到了來人那脆弱的神經,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來,然後一把掐住了角落裏那人的脖子。
“你怕我?”來人冷笑一聲,五官在地牢陰森的環境下顯得有些猙獰恐怖,他卻好似全然沒有發現,隻是惡狠狠的掐著那人的脖子,手下不斷用力。
“你憑什麼怕我?嗯?憑什麼?不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