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單名一個嫣字

日光傾斜,仿佛就打了個嗬欠的功夫,白晝越來越短,空氣裏的涼意也越來越濃,連院裏的銀杏樹葉都掉了一地,等許言輕自發在衣裳裏又加了一層內襯時,穆安一行人也要走了。

陳父在府內大擺宴席為他們踐行,許言輕就蹲在不遠處,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那邊觥籌交錯的陳家三口和沈鉞他們,再低下頭拿隨手撿來的樹枝在地上亂畫,琢磨自己要用什麼理由跟上。

陳嫣正在向父母請辭,道臨安鎮前些日子的來信中說外祖父病重,病榻之上幾次三番念叨她這個唯一的外孫女,盼著再見她一麵。然而兩地相距甚遠,亂世之下又妖邪橫生……

“恰好穆大哥一行人途徑臨安,女兒可以同他們一道。”

穆安吃人嘴軟,在一旁拚命點頭:“沒錯沒錯,請陳老爺放心,我們一定會保護好嫣兒,把她安全送至目的地的。”

姚玉兒臉色瞬間變黑,念及他們這兩個月衣食住行全仰靠陳家,抿著下唇一句話都沒說。

許言輕小聲嘀咕了句“追妻火葬場”,一邊蹲在牆角看戲一邊在心裏發愁。

原作裏陳嫣此行並未帶任何隨侍丫鬟,方才陳父說讓她帶兩個下人照顧她的生活起居也被她拒絕了,所以許言輕得重新想法子讓穆安他們帶自己一起。

她重重地歎氣,又一次在心底痛罵“垃圾係統,毀我人生”,然後一抬頭,正對上沈鉞朝這邊看過來的視線。

隔著人影許言輕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隻隱約覺得有點怪異,然而很快那感覺又消失幹淨,隻留下沈鉞微彎的眼睛。

許言輕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可能是因為缺乏睡眠而產生了幻覺。

她一路愁回自己房間,趴在桌子上拿手指輕點正在她麵前大搖大擺散步的某鳥,心裏的苦沒處訴,便強行尋了個理由,痛斥它沒良心。

理所當然沒等到它的回複,卻意外的等來了沈鉞。

某沒良心的麻雀一見沈鉞就從窗戶飛了出去,沈鉞轉頭看了它一眼,收回視線後又看向許言輕。

他沒有進來,上半身倚著門框,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朝她笑了一會兒,問:“你想跟我們一起走嗎?”

昏黃的光線繞過他的身形鋪滿半個房間,映出他眸底意味不明的暗色。

許言輕萬萬沒想到煩了她這麼久的問題如此輕易就解決了,一時沒控製住自己的麵部表情,咧著嘴傻樂了半晌,瞥見沈鉞好笑的表情才猛地抬手捂住了嘴,不住的點頭。

“想!”她飛快道,生怕沈鉞反悔似的。

沈鉞當然不會反悔,朝許言輕看過來時像是被她的笑感染了一樣,自己也彎了彎眼。

唯一不開心的可能就是陳嫣了。

沈鉞作為名門世家之子,身上自然不缺幫人贖身的錢,是以許言輕走出陳府大門時,已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

許言輕剛把那不省心的小麻雀托付給同為丫鬟的小月,轉身就對上了陳嫣陰沉不定的臉色,頓時打了個寒顫,十分沒骨氣的往沈鉞背後藏了藏,嬉皮笑臉的給他講笑話,轉頭時視線不小心掃過姚玉兒,卻見她冷著臉,眼神在自己和沈鉞之間轉了兩圈,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

許言輕愣住,心想她已經避嫌到從不和穆安單獨說話了,姚玉兒不至於連她一起敵視吧?

姚玉兒察覺到她的視線,麵無表情的把頭轉到了旁邊,一定睛看見和穆安說話的陳嫣,又厭惡的轉了回來。

許言輕:……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古人誠不欺我。

她暗自琢磨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姚玉兒,穆安則半點沒被這三個女人之間湧動的暗流影響到,指著地圖說再過兩日就能到故鑒了。

故鑒?許言輕眼睛一亮,連陳嫣就在穆安旁邊也顧不上了,幾步湊上去興奮道:“這麼快嗎?”

穆安看她一眼,偏偏頭給她挪出個位置,方便她看得更清楚。

因為歸元陣一事,他一早其實並不太信任這個人,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發現許言輕確實沒什麼壞心眼兒,或許……真如她說得那般是運氣好吧!

穆安心大的下了結論,轉眼瞧見許言輕正眼巴巴的盯著自己手指的方向看,不禁笑問:“言輕這麼高興,是在故鑒有朋友?”

“沒有沒有。”許言輕連忙否認,末了又有點不好意思,眨眨眼說:“隻是聽說故鑒風景好,一直想去看看。”

她眯著眼,蠢兮兮地模樣看得穆安不由自主也笑了,說這下你可有眼福了。

許言輕吐舌,一副對故鑒期待已久的模樣……事實上她也真的很期待故鑒之行,隻不過不是因為它風景好,而是因為穆安他們就是在故鑒遇上林夭的。

林夭作為言情小說裏千年難得一遇的男二號,顏值與業務能力齊高,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且從不拘泥於小情小愛,專注個人事業一萬年不動搖——不論你在談情說愛還是勾心鬥角,我隻想成仙。

簡直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敬業。

許言輕看書的時候就對這種不戀愛腦、事業心還強的男二情有獨鍾,待林夭真的成仙之後更覺揚眉吐氣,恨不得穿進書裏在他頭頂寫上“男二號之光”幾個大字,誰料如今她確實穿書了,卻不是為林夭而來。

許言輕假模假樣的在心裏歎了聲“世事無常”,眼珠子一轉便又高興起來。

那可是林夭誒!全書她最喜歡的角色啊!

許言輕努力抿了抿嘴,還是沒藏住從喉嚨裏溢出的傻笑,被穆安看見之後又是一頓調笑,指著她對沈鉞說:“看出來這丫頭確實是第一次出遠門了。”

沈鉞不知道在想什麼,聞言隻是淡淡的扭頭看了他們一眼,明顯沒把他倆的話聽進去,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回家一趟。”

話音落地,穆安等人都是一愣,齊齊轉頭看向沈鉞。

連許言輕都愣了一下,腦子裏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沒抓住。

正當她絞盡腦汁思考那是什麼的時候,沈鉞又開口了:“算時間我離家也有一年了,恰好我父親下個月五十大壽,所以我想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應當的。”穆安連忙點著頭對他這一番話表示應和:“老人說逢十大慶,五十又是個好數字,那我們……”

他話說到一半兒,突然意識到旁邊還跟了個“外祖父想念得緊”的陳家小姐,頓時為難的皺眉,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流轉,“我們一起回去給沈伯父祝壽”一話怎麼都說不出口。

沈鉞把他的為難看在眼裏,見狀適時提議:“不然你和玉兒帶著陳小姐按原計劃走,我和言輕回家給父親祝壽,待陳小姐安全到家之後,咱們再找地方彙合。”

“也隻能這樣了。”穆安撓了撓後腦勺,勉強認同了這個解決辦法:“那你們路上注意……”

“我沒關係的。”一旁安安靜靜當背景板的陳嫣突然道。

沈鉞和穆安一起看過去,隻見她靦腆的抿了下唇,語氣溫柔道:“我可以跟你們一起走,待沈鉞那邊事了,再去我外祖父家。”

“你們不嫌棄我累贅,願意順路送我,已經是我的福氣了,怎麼好因為我再讓你們分開。”她說話慢吞吞的,卻不讓人覺得煩,甚至要感動於她的體貼。

姚玉兒一如往常的看她不順眼,聞言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表示不屑,穆安則為有了更好的解決方法高興,一連誇了她好幾句“姚小姐果真是人美心善”,隻有沈鉞神色不辯,眼睛垂下來直勾勾的盯著陳嫣,整個人沉默的有些反常。

良久,卻是上挑著眉眼笑了:“既如此,那就一起吧。”

尾音微微上揚,明明該是高興的語氣,聽在耳朵裏卻不知為何總有點怪怪的。

許言輕奇怪的看他一眼,腦子裏依舊是亂糟糟的一團,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重要的事,連沈鉞是何時走到她身邊的都沒注意,直到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頭頂——“想什麼呢?”沈鉞彎腰下來:“這麼入神?”

他笑吟吟的,整個人就這麼猝不及防的闖入許言輕的視野。

“沒……沒什麼。”許言輕回過神來,勉強朝他咧了下嘴。

沈鉞似乎也隻是隨口一問,聽她這麼說便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隻是又在她頭頂揉了一下,說:“那走吧。”

“去哪兒?”

許言輕此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會兒愣愣的仰頭看向沈鉞,卻見他勾起半側嘴角似是冷笑了一下,說:“去我家。”

沈家住在臨安,天子腳下,自是繁華非常,許言輕迷迷糊糊跟著他們到了王城,腦子始終亂成一團,一會兒想著原作裏沒有這一段情節,一會兒想著故鑒和臨安在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們這一耽誤,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碰上林夭,緊接著又想到林夭是屠龍的關鍵人物,應該不會這麼莫名其妙就沒了戲份……

直到他們站在沈府大門前。沈父沈母眼淚汪汪的把沈鉞摟進懷裏、不停的念叨著“回來就好”時才猛然反應過來這段時間始終縈繞在她心頭的怪異感是為什麼——那些數不清的背叛與遺棄不過是在沈鉞與穆、姚二人之間產生了隔閡,真正促使沈鉞心灰意冷入魔的,則是因為這二人早就知道沈府上下七十六口人,均在沈老爺子五十大壽當天喪命。

許言輕心頭一凜,下意識想起原著中沈鉞得知父母雙亡時的情形——

“為什麼?”沈鉞眼眶都紅了,卻連一滴淚都哭不出來,一向清亮的音色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沙啞,臉上更多的表情卻是茫然:“我知道你們一向不把我的命當命,可你們憑什麼也這麼對他們?”

他坐在地上,聲音和姿勢一起壓得很低,像是累極了,連這短短兩句話都是從喉嚨裏硬生生擠出來的:“你們就不怕遭報應嗎?”

“我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姚玉兒語無倫次,拚命抑製住自己語氣裏的慌亂,盡量平穩道:“大夫不讓我們告訴你,你當時傷的很重,大夫說不能讓你受刺激,所以我們才……”

彼時她和穆安已經得知了沈鉞魔龍的身份,雖然心生忌憚,但終究是一起經曆過這麼多,於是千方百計想保住他,奈何此時的沈鉞已經入了魔障,根本聽不進去任何話。

“那之後呢?”他沉聲打斷,一雙眸子漸漸從黝黑變得血紅:“你們有那麼多機會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不說?是因為我走了就再也沒人會替你們擋刀了嗎?”

他說,語氣毫無起伏,遠遠看過去的目光也沒有半點溫度。

姚玉兒又驚又急,想要靠近沈鉞又懾於他的沉默:“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們不告訴你是因為……”

因為你體內有虎妖內丹,我們擔心你會走火入魔。

後半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沈鉞抬起頭來,似血的眼眸明明已經重新變回黑色,眼尾卻有繁複的花紋攀上,一路延伸至太陽穴,又漸漸隱入皮膚之下,最終隻在眼角處留下一個極淡的、紅色的印記。

他看起來和平常沒有什麼差別,從對峙至今也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但恰恰是這種極端的沉默才最嚇人。

姚玉兒嘴巴張張合合,終於還是難過的閉上了嘴——如果這麼想能讓你好受點的話。

冷風吹著塵土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從今以後,穆、姚二人與沈鉞,正邪不兩立。

時至今日再想起這段情節許言輕仍能感受到沈鉞入魔時的絕望,那麼厚重而且強烈,幾乎要撕裂空間好叫讀者和他一起墮入深淵。

許言輕瞬間覺得心髒都被揪成了一團。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許言輕挪開視線,看見正規規矩矩向沈家二老行禮的人。

“我姓陳,”她頷首自我介紹:“單名一個嫣字。”

陳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