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
一行身影由遠及近了。
他們急促地走在月地裏。
身上都帶著一箱箱的東西,背的背扛的扛。
月光下,像我們幼年看過的電影《敵後武工隊》裏的八路軍一樣。
一定是宏信回來了。
我激動地跑過去大喊著:“宏信——宏信——”
對方很快就傳來了回音:“林新蕊——快來接一把,拿不動了。”
這個聲音也很熟悉。
但不是宏信的。
我有一點疑惑。
但仍很喜悅,繼續快步跑過去。
表叔走在最前麵。
遠遠地問我:你們大家還好吧?我哥和我嫂子?
我聽見了他聲音裏的急切。
我回答了他。
他好像背著的是紙板箱,沉得要命。
他的手裏還拎著一個大大的兜子,也是沉甸甸的。
他累的呼呼喘吸著。
見到我後,就抬手把東西伸向我。
我顧不上理會他。
依然急性的向這隻隊伍的後麵找去……
人們急急地向前走著。
連一向愛和我開玩笑的朋友也沒有和我多說一句話。
我顧不上管他們了,繼續向後麵授尋。
宏信果然在最後麵。
他的身上背的是幾箱飲料。
箱子高高的,落在他的肩上,高過他的頭頂。
月光明亮,他的身影斜斜地映在殘破的地上。
我看到了飲料箱上寫的是冰糖果汁。
這是我最愛的飲料。
我摸著他扶著飲料箱的臂膀。
他的臂膀熱熱的硬硬的。
我想幫他背兩箱。
宏信說馬上就到家了,不用我。
他的聲音聽起來痛苦而沙啞。
我忽然覺得少了些什麼,四顧一番,隊伍急衝衝的前行著,又看不出少了什麼。
你怎麼了?
我以為他一定是太辛苦,感覺到了宏信身上的熱汗的氣息,餿餿的,急忙告述他我們有了淡水的好消息。
“是嗎?”
宏信的聲音裏終於有了一絲欣慰。
別墅裏的人們被驚醒了。
開了大門。
裏麵黑魆魆一片。
大家小心的邁著步子,魚貫而入。
僅僅四天沒見麵,對我們而言,就如同從生到死一樣。
那些睡在紅地毯地上的人相繼起來。
相見之後,大家就都喜極而泣了。
婆婆顫巍巍的點燃了蠟燭,她那滿頭白花花的銀發呈現在她兒子麵前,令人醒目又心酸。
在這災難的時期,婆婆舉著蠟燭,拭著淚水,照耀著宏信他們放下了東西。
大家相互問候著,擁抱著。
宏信走到母親麵前聲音沙啞的問候著父母的好。
婆婆低低的飲泣著:好,好,我們都好,兒子你回來就好,媽的心可算能放下了,看你弄得……
婆婆摸著兒子的臉。
宏信的臉布滿了汗漬灰塵。
就像一個建築工人剛剛拆遷過舊房屋一樣,灰土暴塵的。
看到宏信如此模樣,我心很是不忍。
想起了以前他的幹淨整潔。
淚水偷偷留了下來,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宏信抓著媽媽的手。
輕輕地為她拭淚。
低低地說:別這樣,媽媽我很好,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隻要你和我爸都好好的,咱們再建一座豐城,咱們這兒不是還有一百多人嗎?都是力量,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在建出一座豐城的。
行長聲音最大。
他趿拉著皮鞋。
穿著汗餿味的白襯衫。
踴躍的擠到宏信麵前。
挺著肚子嚷嚷著:對對,宏信說得對,咱們再建豐城,咱們這一百多號人都不白給,懂車的修車,懂路的修路,懂建築的搞建築,懂醫的建醫院,老鄭,開夜總會的,負責咱們的娛樂生活。
行長大著嗓門發表自己的見解。
燭光朦朧,仍能讓人感覺到他那大睜著的眼珠子,嘴邊那括號形的灰長黃的胡須,已經長過下顎。
一個聲音打趣著行長:你懂錢,到那時候你就開個銀行,還做行長。
布滿難聞氣味的別墅裏。
人們的情緒開始歡愉起來。
紛紛描繪起未來的藍圖了。
燭光搖曳。
人們的黑影不時地躍動著,映在牆上,偶爾還有人舉著雙手,快活的大叫著。
人們不再想著睡覺了,各抒己見,睡意全無。
其中一個女生的嗓門最大:我最想開的就是一家浴池,洗澡——大家可以洗洗澡,搞搞衛生,洗澡哇,我多麼向往那種能天天洗澡的生活。
這個大喊大叫的人是我們的一個遠房親戚,長得結實而美麗。
我則號召家裏的人多出去幾個,端些水來,讓他們洗洗風塵。
宏信他們麵對著這一盆盆兒已經很清了的水,臉上眼裏都是驚喜。
可勁兒的洗著手。
捧著水往臉上撩。
他們用語言用眼神兒相互傳遞著自己的驚喜、意外。
每個人的嘴都是笑裂開的,露出了牙齒。
我開心的陪在宏信身邊,幫他擦去肩上的汗泥。
嫂子們則都起身去廚房給宏信一行人做飯去了。
液化氣罐裏還有一些液化氣,那是我們特意留的,以便不時之需。
大家歡歡笑笑的,我偶然回頭,瞥見表叔正站在紅紅麵前彎下腰去,他在打開那個紙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送給紅紅。
這讓我很驚詫,不禁回頭看宏茵。
宏茵正像個木頭一樣地站著,狠狠的瞪視著他們。
我顧不上管他們了,我要照顧我的宏信。
公公穿著灰白色的睡衣,和婆婆都端著蠟燭,到處照耀著,看著宏信他們背回來的糧食、飲料……
象山一樣的堆了一牆。
然後公公額頭的皺紋皺成了幾字形,挑著他那濃密的眉毛問兒子:怎麼沒見老慶和老二呢?好像一共少了六個人。他們六個人哪兒去了?
宏信他們一隊是五十九人。
人員比較多,我並沒有發現少了人。
見到宏信我就沒有去找別人。
此刻聽了公公的話,四處看了一遍,大家分別點了人數,才發覺少了六人,便也問宏信。
那六人哪兒去了?
宏信不再洗臉了。
就像被電到了一樣,手裏的毛巾掉下去了。
額前的頭發往下滴著水,露出半張灰黃苦澀的臉頰。
屋裏的人們不再暢所欲言了。
屋子靜下去了。
氣氛變得緊張恐怖。
風在外麵搖動著那顆椰子樹的頭,影子在我們的紗窗上瘋狂地亂搖。
終於有人忍不住小心的發問了:小二,老慶他們幾個人呢?哪兒去了?
我們留守在家裏的人們也都紛紛發出了相同的疑問:是呀,老慶他們呢?
宏信好像突然變得酸軟無力。
慢慢地跌坐在椅子上。
兩隻手握成拳頭端在胸前,拳頭在往下滴著水滴。
他被壓抑得仿佛不能呼吸了一樣。
好久才出了一口氣,低啞地說:媽,爸,局長……老慶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他們……
宏信閉上了眼睛。
微微歪著頭。
朦朧的燭光下,看不清他的麵容,但我能感覺到他的顫抖。
我伸手撫著他的肩頭,他的肩頭很熱,微微抖動。
然後他開始說話了,聲音沙啞而哽咽:我們在火車站發現了一火車的糧食,連火車廂一同被掩埋在地裏,都是大米,好像黑龍江產的,真高興,大家真的高興,不容易在這大災之時能找到這樣的糧食,大夥合計要把這些糧食藏好,那些糧食足夠我們吃上十年的。我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才用各處找來的石頭搭了個底座兒,那些石頭老難找了,都是在深深的土裏挖出來的,底座打得高高的,讓他們利於通風,嗨……你們沒見到災難後的豐城,到處是死人,一片惡臭,到處都是綠豆蠅子……
宏信抬手捂住自己的臉。
仿佛他就能捂住痛苦一樣。
廳內沉靜下去了。
氣氛變得肅穆而哀傷了。
大門洞開著。
夜風徐徐吹來,帶來無盡的海的味道,鹹腥腐臭。
誰也沒有嘔吐。
我們的嗅覺器官都已麻木了。
門外的月地裏正有一隻大青蛙在慌忙逃走,它的四肢如同小孩子的胳膊一樣粗,快速地爬動著。
它的後麵有一隻碩大無比的蠶狀動物在快速地爬行著。
追趕著它……
幾個女生尖叫起來。
紅紅和秀秀紛紛向後躲去。
我也十分恐懼,怕它們會爬進屋來。
又覺得仿佛渾身爬滿了螞蟻一樣。
人龍則急忙過去關上了大門。
整個大廳裏一片肅靜。
這片肅靜裏透著恐怖,似乎都沒有人敢大聲喘氣兒了。
一向鎮靜的表叔臉上的五官仿佛要痙攣了一樣。
目瞪著大落地玻璃窗,口吃的叫著: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