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囚籠

第439章 囚籠

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天清氣朗,而我居然可以短暫地享受一下。

這樣的機會已經久違。

當日在這世界上還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故事在發生著,一切與此有關無關的生命的苦樂悲歡的糾葛,距離我都如此遙遠——依賴手臂、目光以及想象都無法企及的遙遠——因為此時,我不在你們中間。

這時,我正坐在高度警戒的囚車裏,腳縛18斤鐵鐐,跟一個叫施展的哥們兒銬在一塊兒。

同車的大概有十四五個犯人,他們中的一部分,注定將要把自己的殘生埋葬在高牆電網下了。那幫家夥也都掛了鏈兒,象我們一樣,兩兩一對鎖了,被強製低下光頭,在押車武警虎視眈眈的監視下,屍體標本似的沉默著,聽憑囚車號叫著把自己運走。

在看守所,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裏煎熬太久,使我對世界的莫大的災難,感受很模糊。我隻清醒地知道,這種被剝奪了自由的生活,這種象籠養的牲畜一樣的生活,正在囚車進行的途中遭遇轉化。

這種時刻,我既對外麵的紛擾無心理會,也沒心思把自己莫小的悲哀比附為世界的莫大苦難,我們這些被高牆鐵網圈住的家夥,在很多人看來,正象攢到一堆兒的垃圾,是沒有靈魂與價值的、使人厭惡的東西,狗屁不如,應該被徹底地清理掉才爽,一如太監的雞巴。

其實在短暫的拘押生涯裏,好多事都讓我有個奇怪的聯想:在這裏被囚困的,不僅是我們這些破壞了法律的人,那些在陽光裏歌唱、勞動、享樂以及逍遙做惡的人們,又何嚐能逃離一堵堵有形無形的障蔽呢?既然大夥都活得局促,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嘁!

囚車轉了個方向,陽光被屏蔽了。環境顯得陰森起來,溫吞吞的腦子也漸漸清爽。

我把有些發酸的脖子小小轉動了一下,順便瞟了一眼窗外,隻看見鱗次櫛比的樓群匆忙地向後閃去,路上行人匆匆,隻看到一些忙碌的頭顱,刷刷掠過,不知他們去追求什麼。歡樂還是痛苦?希望還是陷阱?

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打上了囚車,我第一次嗅出一絲汽油味,記得小時侯很迷戀這種奇怪的味道,象青春期迷戀有關異性的一切,現在這種味道使我的思緒一下子溜出很遠,童年的純真無邪的影子七彩雲朵般從眼前飄掠而去,想抓,卻無從下手,憾憾的感覺。

好遙遠的感覺,使我無緣得想哭。

我換了口氣,狠勁兒擠一下發酸的雙眼,繼續想我的事情,打發著時光。旁邊的施展幹咳了一聲,應該是給我聽的,我稍微偏一點臉,跟他交 換了一個微笑,沒有實際意義的交 流,看來他也是膩歪的。

我盡量放小動作,伸手把腳鐐輕輕轉動了一下,減輕一點踝子骨的負擔,那裏已經感覺很不舒坦。

囚車突然停了下來。武警一邊吆喝著,一邊扔給前麵的犯人一串鑰匙:“自己開,往後傳!”看來是到站了。

我們終於獲準抬起頭來。囚車已經停在市裏郊區要下隊服刑的地方,這是一片新開發的地帶,專為我們改造用的,從外麵看,似乎叫它‘城堡‘更恰當,整個大牆都由半米見方的石塊磊起來,上麵的電網在陽光的調戲下閃著自尊的光芒。

我沒有閑情再回憶了,傻嗬嗬等著鑰匙快些傳過來。

施展小聲說:陳威,這地方修得還真漂亮。

我說是啊,咱多幸運。

掛了一路的腳鐐終於砉然解脫的瞬間,我有種想飛的感覺。我快活地把兩個膝蓋互一磕,微小的痛感使我獲得了自虐的歡樂。

隨車的管教跳上來,坐在副駕位上:“辦完手續了。”司機會意地重新發動車子,直接向新世界的大門裏開去。一棟棟嶄新的樓房很養眼,綠化工作抓得也蠻有成績的,比我們剛離開的看守所漂亮多了,那裏的建築陳舊得讓人陽痿,提不起絲毫熱情。

司機駕輕就熟地抹了幾個彎,最後把囚車泊在一棟紅樓前,紅樓前臉兒被鐵柵欄包圍著,柵欄裏麵,很多穿著藍白道囚服的犯人在幹活,有撿豆子的,還有叮當砸魚網扣兒的,不少人正興奮地往我們這邊張望,有人在大聲放肆地說笑;

沒注意到有專門看管現場的警察;柏油路對麵的封閉球場裏,一群犯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踢球,幾個“帽花兒”在旁邊看著,不象監視,而象在賞球。場上奔跑叫喊的人們都沒穿囚服,隻能從一律的禿頭標誌上,判斷他們的罪犯身份。

如此寬鬆的氛圍使我心情舒暢,雖然在看守所裏,幾個屢教不改的累犯經常向我推銷下隊改造的美好狀況,在被看守所的鐵籠子囚禁了數個月後,我還是眼見為實地感慨良久:還是進下隊改造好啊,看守所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憋屈人不說還哪哪都著急。

當時我沒能清醒地意識到,不久以後,這種良好的第一印象就要被新的恐怖所奸汙掉。

隨著一聲趕牲口似的吆喝,我們耗子一樣從囚車裏鑽出來,到後麵的雙排掛鬥裏抱下自己的行李,然後被人牽著線,木偶般從柵欄口進入樓前的空場裏,在柵欄腳下一拉溜蹲了,集體大便的樣子。

幾個煞有介事地拿著小本子的犯人,一邊打著岔一邊走過來。

一個高胖子衝我們喊:“隔一個出來一個,蹲對麵去!”我算計了一下位置,自覺地抱起背包,蹲對麵去了。

“嗨嗨,動換呀,看什麼看,說你呢老逼,傻草行,土豆插根棍兒都比你靈!”胖子邊上一個戴眼鏡的瘦高挑叫喚起來,我向對麵看去,一個老頭正抱著被摞,意亂神迷地在那跳探戈呢,進也猶疑,退又彷徨。

還是旁邊一個小朋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蹲到對麵來。

胖子吩咐我們把衣服脫下,背包打開,把兜裏的東西攤放在腳邊,幾個拿本子的家夥開始分組檢查。我們隻穿一件三角褲,挺立在九月的陽光下。這些天我的皮膚很遭殃,腿上已經開出疥花來,被陽光一曬,癢得舒服,鑽心地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