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皇壽誕前一天,
熱鬧的京都主街上最奢華的酒樓頂樓,一黑衣男子側倚在冰涼涼的竹塌上,目光偶爾有在外麵的鬧市停留,雙眸斂盡繁華一般的沉靜。
偌大的酒樓沒有絲毫人氣,所有侍隨都端站門外聽憑差遣,唯他一人手持酒杯,身影清冷而又略顯孤寂。
傳說他雖非嫡出,卻比當朝太子更為王上倚重,從不久住王城,而是終日遊山玩水,行蹤不定。
傳說他隻會出現在大渝皇族的盛大宴會上,卻連三公六臣見他,都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而此時此刻,他卻正低著頭,看著手中一縷金絲,而認真且又專注,可誰卻也都不曾想,正是他這樣一個沉悶無趣的男子,竟會掌控著大渝近七成的軍隊,是大周蘇北王府最強勁的對手。
手中的酒水,被他舉杯一飲而盡,身旁女婢連忙添上新的一杯,並恭敬地將東西放在案幾上,稟道:“殿下,這是最新查到的消息。”
赫連諾那溫潤修長的手指,將字條打開,迅速查閱了一番,便見他俊朗的眉頭微蹙,低聲道:“既然她這麼心急,那就將機會通通讓給她好了。”
女婢聞言,當即連聲回道:“殿下,這大夏公主伊娜兒,是個有勇無謀之人,奴婢怕她……”
赫連諾聽了,隻抬起手來,打斷了她未曾說完的話:“要的不是一擊必中,而是引蛇出洞。由她出麵,正合適。”
“是。”那女婢應了一聲,當即領命而去,撤走了一堆赫連諾不再需要使用的東西。
不久之後,另一個侍衛便急匆匆而來了,少了幾分那名女婢的拘謹,多了幾分熱絡與熟稔,進門就先自顧自的喝了一杯茶水,才朝赫連諾說道:“殿下,赫連城已經找您大半日了,您到底什麼時候回驛館呀?若再不回去,怕是他又要將驛館弄得雞飛狗跳才肯罷休了……”
“他有什麼事嗎?”赫連諾問道,神情卻是完全不把這事放心上的模樣。
“好像是他想去那掌史府,找那位花掌史,但又礙於您出門前留下的門禁,不敢隨意走動,所以就著急了起來。”侍衛無奈說道。
“花掌史?”赫連諾問道,雙眸也跟著微微眯起。
“是啊,就是那個司天監的花掌史。”侍衛見他麵色不善,低聲回道。
“就說尋不到我吧。”赫連諾說著,又往杯裏添了些酒,眸中滿是怡然自得的歡喜。
隻是這可急壞了那侍衛,連聲央求道:
“殿下,您都出來這麼久了,在這酒樓裏哪有什麼可好玩,還不如回驛館裏,鶯歌燕舞來的熱鬧。”
赫連諾沒有說話,隻是側目看了他一眼,他便悻悻閉嘴,不敢再有多言……
“蕭思卿最近怎麼樣?”赫連諾接著問道。
“她啊,喪家之犬,能在那尼姑庵裏留個活絡,就算她命大了。也不是我說她,堂堂一個郡主,想要什麼樣的男寵沒有,竟然敢在宮宴上,就和小宮女一起上演活春宮,還被大周皇上給堵個正著,這不是自己作死,是在幹什麼……”侍衛感慨道,因他自小是與赫連諾一起長大,情同兄弟,說話便也沒有分寸和顧忌。
赫連諾倒也不介意,隻邪魅一笑道:
“事情太多,倒是險些就要將她給忘了。”
“殿下,明兒就是周皇壽宴了,我們要不要幫蕭思卿一把?”侍衛嘿嘿笑著,說道。
“嗯,安排下去吧,正好本王也想看看,她到底還有多大用處。”赫連諾說道。
“殿下,過了壽宴,咱們就回王城如何?”侍衛想起臨行前,府中王妃交代的話,不死心的問道。
赫連諾輕輕一笑,沒再多說話,隻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殿下,要不您找個好點的理由,如若不然王妃一定會打死我的。”侍衛為難道。
“就說我在尋為她調理身子的藥方,近期無暇歸去。”赫連諾說道。
他府中雖早冊立了正妃,但卻一直無所出,旁人都以為是王妃無能,一直未能承孕,實則,卻是他在她的飲食起居裏加了東西,根本沒有給她這個做母親的機會。
太子赫連城,是個脾氣直暴的酒囊飯袋,又因命格,不允許接觸女子,注定無緣王位。
之所以留他在那裏,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拖延時間罷了。
當下他要找的東西還沒有找到,若是他先有了子嗣,王上必定不願再拖延下去,遲早會立自己為儲,可這並非他真正想要的。
他赫連諾向來誌不在大渝,而在九州……
赫連諾品著手中的美酒,看著京都的繁榮昌盛,心底越發揚起要征服這片土地,讓自己的臣民也過上如此富足的生活的想法。
“又是這個借口。”侍衛無奈,就要離開,卻又狐疑道:“殿下,您就真的不想做太子?”
赫連諾沒有回答他,還是揮了揮手,侍衛也不敢再打擾,這才退了下去。
整個屋子又恢複了之前的寂靜,赫連諾自斟自飲,始終側倚著,眸底盡是高深莫測的晦澀。
良久良久,赫連諾才起身,黑色玄紋長袍拖地,一步一步,看似閑適,實則沉重。即便久負盛名如他又如何?
身邊還不是不知藏了多少細作,無論是自己那高高在上的父親,還是終日打著為他盤算的母親,或是府中的妃子,侍妾,甚至就連貼身侍隨,侍婢,又有幾個是真正手腳幹淨,完全聽他差遣的?
赫連諾負手立於床前,頷首回望著京都的盛世,心底對大渝的生活,更加鄙夷難持。
明明他們才是沙漠裏的群狼,為何會被這紙醉金迷,爛到骨子裏的大周弱士給死死踩在腳下?憑什麼,他們就能盡享這九州大陸得天獨厚的優渥土壤,工商農牧百業興旺?
赫連諾的雙手驟然緊握,忽暗忽明的眸子裏聚集了隱晦之光……
次日壽宴,奢靡斐然,各國來使齊聚一堂。
除了之前花溪草已經見過的大渝和大夏兩個使團,還有大秦的國丈一行,今日也都露麵。
因著花溪草早在上元宮宴之時,就被蕭思卿舉薦為皇上賀壽獻藝,今日自然逃不過登台。
一曲江南柔情似水的小調過後,赫連城第一個起身說道:“這大周的女人就是和我們大渝不同。我們大渝子民,一出生,就是在馬背上翻爬坐打,各個鐵骨錚錚,可沒有你們大周女子這班弱不禁風,極盡蒲柳之姿。美雖美矣,卻毫無韻味可言。”
赫連城這話,明著是在點評歌舞,暗裏卻是再嘲諷大周無人,武將不興。
皇上麵色雖然未變,但眼底的暗色卻已升起,坐在台下的蕭鈺軒見著,隻笑著回道:“赫連太子有所不知,我大周地大物博,文化淵遠,就單說這舞技一條,便是既有那江南美人兒的柔情似水,又有這北方女子的英姿卓絕,更有戲文裏的人麵百味。若是赫連太子能在京都多住上一陣子,本世子必進地主之誼,請赫連太子欣賞個夠。”
似是為了證明蕭鈺軒所言不虛一般,這才弱下去的音律聲響,忽然就錚錚然的悠揚了起來,曲調也個跟著越來越明快,是而驟而急轉,時而忽明忽暗。
那琴聲如驟雨急下,好似瞬間就揪住了人心,卻怎樣也攀不上盡頭,讓人平白吊著一口氣,不上不下,不進不出,完全被它牽著走了。
“反彈琵琶!”赫連城驚呼一聲,卻聽那琴聲越來越快,聽得讓人直心跳加速!
花溪草那纖細的腰肢一折一彎,緩緩從地上站起,卻沒有停留,每個音節都像是正中人心口的鼓點,讓人不自覺就被她牽引著走。
曲調千回百轉,越轉越快,錚錚一連數響,琴音忽然阻斷,好似一切繁華落盡,卻又聽她由急而緩,由緩而聽。
可每個人的心底與腦海卻好似都還縈繞著久久不能平息的反彈琵琶聲響……
蕭鈺軒就站在她麵前不遠處,深邃的雙眸癡迷得隻容下了她一個人的影,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想要去伸手觸碰他,卻又忽然想起這是在大殿上,當即收手作罷。神誌也跟著清明。
“好好好!花掌史,你真是太出乎本太子的意料了!”赫連城沉醉得忘我,也顧不上旁人都在場,連連拍手稱讚。眼底盡是好不掩藏的傾慕之色。
花溪草一身戎裝,墨發高束,隻見她略微頷首一笑道:“赫連太子謬讚。”
之前赫連城他們隻是見花溪草穿的朝服,衣袖寬廣,看不出身段,今日她一身戎裝,倒襯的人越發英姿颯爽,當真不虧為當朝護國將軍之女,果然有大家風範,舉手投足間的氣勢,都非常人能及。就算是大夏皇儲,伊娜兒的氣場,也不敵她方才半分。
眾人皆落定,把酒言歡,花溪草一曲獻罷正要退下去,卻被身旁的李總管給攔住,“花掌史,皇上交代,讓您一會去陪大夏公主。”
“我?”花溪草蹙眉問道。
明明前幾日她才在大殿上與那伊娜兒起了紛爭,今日皇上便讓她去上前招待作陪,也不知是太信得過她,還是太看得起她。
之前大殿上沒有旁人,她自然無需顧忌過多,隻要謹記將大周顏麵放在最前即可,可今日三國使團齊聚,又有文武百官在座,就算伊娜兒真的為難她,她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輕鬆應對,這皇上是在將她往死胡同裏逼呀……
“喝酒助興而已,皇上說了,思卿郡主被貶為庶人,皇室暫無適齡之人能登大雅之台,也就隻有花掌史你既是未來端王世子妃,又是女官,最為合適了。”李總管低聲說道。
“是。”花溪草不情願地點了點頭,在一旁落座。
歌舞禮樂之聲不絕於耳,整個大殿的氣氛,都被花溪草方才這一曲給弄的熱鬧了起來。
赫連城坐在赫連諾身旁,目光卻是直直朝花溪草所在的方向飄著。就連蕭鈺軒都跟著生起幾絲冷意。
“赫連太子殿下既然如此喜歡大周文化,不如就多留些時日,正好倒是還能參加我與花掌史的成婚大典。”蕭鈺軒故作愉悅的說道。
奈何赫連城的心思並不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根本沒聽清他說的話。
“赫連太子?”蕭鈺軒試探地問道。
花溪草遠遠望去,隻覺得此時坐在赫連城身旁的赫連諾舉手投足間的氣場,倒是像極了一為帝王,而不是一個閑散無權的王爺,傳聞他有治國之才卻無治國之心,這又是為何呢?傳聞不光這太子赫連城,就連大渝王上,都十分倚仗他,可就是他這樣一個手無重權的人,又是如何做到真正獨善其身的呢?
赫連城沒有聽清的話,赫連諾卻是都聽在了耳中,卻無心回應,隻朝大夏使團方向淡淡道:“久聞伊娜兒公主殿下舞技超群,不知今日恰逢周皇壽誕,可有即興之作?”
“本公主怎敢在周皇麵前班門弄斧?”伊娜兒連忙推辭,她的確舞藝精湛,可畢竟身為一國儲君,怎能隨意登台獻藝。若是被天下人知道,不是平白看了笑話。
“公主殿下舞姿絕倫,人生若得以一見,也算圓滿幸事。本王今日鬥膽,就請求公主殿下舞一曲可否,讓剛才那位花掌史為你伴奏。”赫連諾又說道,低沉的聲音裏似是有幾分令人無形中感受到的壓迫之感。
聽了這話,伊娜兒的心頓時沉了,赫連諾這句話明顯是在眾人麵前打她的臉,將她貶低到同花溪草一樣的位置,甚至更低。
“伊娜兒公主的歌舞之藝可是名滿九州的,若能親眼得見,倒是不枉此行。”大秦國丈一直不曾開口,此時竟是笑了,似乎心情也很不錯。
歌舞之藝名滿九州?
伊娜兒才不信他們說的這些沒有邊際的吹捧之語。今日這舞,若是跳了,她回到大夏,必然成為笑柄。可若不跳……
她的目光略有渙散,在對上赫連諾那狹長的眸子的瞬間,就猛地收了回來。
“那本公主就獻醜了。”伊娜兒隨後便款步到了紅毯中央,雖不合身份地位,卻也難得有機會在各國皇室麵前展露才藝,若是一舞成名,倒也並非壞事。
她看像一旁抱起琵琶的花溪草,十分大方道:“你隨意就好,本公主自有取舍。”
花溪草頓時驚詫,沒想到她竟還有真有這般的本事和自信,隻跟著點了點頭,並沒說話。
花溪草正要彈奏,赫連諾正巧開了口道,“花掌史,剛才那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戰起》。”花溪草答道。
“出自你之手?”赫連諾有些驚詫。
“此曲並非尋常曲目,也不是微臣一人所做,而是民進琴師根據我大周將士在出征前的戰鼓號角聲所改編,描繪的是戰時磅礴,繁華落盡之景象。”花溪草一字一句的解釋道。
“哦?,那這琴師可還能尋到”赫連諾應了一聲,似乎很感興趣。
“已故之人,唯獨留下了這套曲子罷了。”
赫連諾又問道:“那這曲子也有配詞了?”
他和花溪草這一問一答,仿佛早把一旁佇立大殿中央的伊娜兒給忘了。
“嗯。”花溪草點了點頭,卻是為了防止他再問東問西道:“隻不過殘譜早已不全,詞也對不上調。”
“可惜了,請吧。”赫連諾笑著,不再多問。
花溪草可沒有錯過之前伊娜兒與赫連諾的隔空對視,可她卻想不明白,這大夏的公主,和大渝的七皇子,能有什麼利益往來,難不成,是這公主殿下芳心暗許?
可是看著故意忽略伊娜兒的赫連諾,花溪草卻又覺得不像……
她抬手,琴聲錚錚而起,台上的伊娜兒也終於可以拿起姿勢了,她也卻如眾人所言,是個極好的舞者,幾乎可以用腳底步步生蓮來形容她的舞姿,可奈何她一心想要眉目傳情的赫連諾的目光卻至始至終都在花溪草的身上。
花溪草不敢有所分身,但又實在想不明白,這麼一個閑散王爺,怎麼會有那麼一顆狠毒的心呢?非要禍水東引將伊娜兒的妒火都轉移到她身上來……
她實在受不了赫連諾那如同看著獵物一般的目光,登時曲調頓轉,想要給自己換換心神。
可卻忘了台上還有一個踩著琴點跳舞的伊娜兒呢……
躲過了赫連諾的目光,卻隻見伊娜兒的動作全都亂了,雖然還未停步,但卻已然不複之前韻味,此時也正滿臉幽怨的回瞪著花溪草,似是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
日月可鑒,她可真不是故意害伊娜兒出醜的,她就隻是被赫連諾幹擾了心神而已呀……
而此時的伊娜兒儼然成了一個跳梁小醜,琴聲漸停,卻是餘味無窮。
若她隻是個舞姬,此時完全可以畢恭畢敬的退下,可偏偏她是一國儲君,大夏公主,她若退下,豈不是更成了笑話。
全場寂靜,赫連諾第一個拍手鼓掌道:“花掌史果然好功底,這一曲,真是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