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那個女子是……”

安若溪輕聲開口問道,有些遲疑,有些猶豫,怕一不小心就會觸動到男人某種隱忍的憂傷。

包裹住她小手上的大掌,涼意更甚,微帶粗糲的指腹,輕輕扣在她柔嫩細滑的掌心,仿佛未曾著力,但是那古銅色的手背肌膚上,卻有根根青筋暴起,纏繞成令人觸目驚心的一張大網,仿佛在竭力壓製著某種不能自抑的情緒。

男人一張菲薄的唇,緊緊的抿著,似乎怕一張嘴,便會將一切的悲傷,似決堤的潮水般傾瀉,那一雙清潤的眸子,有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此起彼伏的閃爍著,厚重的力量,仿佛隨時都會帶著他沉入到深不見底的深淵裏一般。

安若溪隻覺得渾身的不自在,就仿佛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一樣,正在殘忍的逼迫著麵前的男人,將他已經結疤的傷口,再一點點的撕裂,流出鮮紅的血液,來給她看。

正當安若溪心底的罪惡感油然而生,打算開口將話題轉移了之時,卻突然聽得男人低沉淺淡的嗓音,徐徐徘徊在嘴邊,似矛盾、似掙紮,仿佛在口腔裏,經過千咀萬嚼,兜兜轉轉,方才吐露而出,說的是:

“沒錯……她就是焉王爺的側妃蘇苑莛……”

那“蘇苑莛”三個字,飄渺的像一縷青煙,稍不留心,仿佛便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安若溪的心頭,驀地一跳。

“真的是她?!……”

雖然早就隱隱猜到那令他不能釋懷的女子,是何方神聖,但親耳聽到,安若溪仍是不由自主的驚詫與激蕩……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男人真的會毫不掩飾的向她坦誠,親口承認……

男人一雙水漾的眸子,倏然劃過一道微不可見的精光,瞬間便被他不動聲色的斂了去。

“是……”

男人涼薄的唇瓣間,緩緩扯開一抹溫淡的笑意,似苦澀,似自嘲,低聲開口道:

“其實……我與她的相識,也是跟馬有關……汐兒,你還記得,本王曾經說過很欣賞蘇側妃在馬上的英姿颯爽嗎?……就是在那一次……孟良郡一年一度的賽馬大會上,她一個弱質千千的女子,卻贏了所有上場比賽的男人……這其中還包括了一向自視甚高的本王……”

男人漆黑如墨的瞳孔深處,藏著星星點點跳躍的流光,半明半滅,若隱若現,盡管他刻意裝作的平靜,真的毫無破綻,但安若溪還是直覺,從他口中傾吐而出的這些過往,仿佛從來未曾離開過,一直被他埋在幽暗不見天日的心底深處。

“所以……你對她一見傾心了嗎?……”

安若溪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的立場來問出這句話的,刨去那對從前的沐凝汐,油然而生的一股同情與不值之外,捫心自問,像蘇苑莛那樣的女子,本身就擁有著令人心悸的美貌,且氣質與智慧並存,幾近完美……縱然她沒有見過她策馬馳騁的模樣,但可想而知,那會是怎樣的一幅畫麵……無論是眼前的端木謹,還是那淳於焉,會被她吸引,一點不足為奇……

腦海裏驀地閃過另一個男人的影像,安若溪的心頭,不由的一恍。

端木謹狀若不經意的,淡淡掃了她一眼。

男人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徑直開口道:

“現在想來……本王當初對她的愛慕……更多的是一種越得不到,越想要追求的感覺……以前,從來都是女子變著法子的,想要嫁給我……未曾有過像她一樣,即使得知了本王的身份地位,卻始終一如既往的不溫不淡……”

男人菲薄的唇瓣間,似有若無的噙著一縷笑,如同裹了一張做工精良的麵具,將一切最真實的喜怒哀樂,藏在裏麵,包的嚴嚴實實,幽暗不見天日,不為人知。

“……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越是得不到,便越讓人心癢難耐……可是這樣?……”

這一刹那,安若溪突然看的如此通透,是不是人都如此犯賤?對那些遙不可及的想要,如珠如寶,拚命的追逐,明明傷的體無完膚,但仍舊是難分難舍;與此同時,卻又將那些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東西,不屑一顧,甚至棄如敝履呢?

腦海裏不經意間,驀然劃過“淳於焉”三個字,這突如其來的不祥預感,令安若溪心口之處,有莫名的一窒。

端木謹諱莫如深的清眸深處,有不自覺的一閃。

“但本王當時並不知道是這樣……”

男人墨玉般的瞳孔裏,早已斂去了適才的一縷恍惚,溫淡的嗓音,輕輕開口道:

“……當時的本王,一心想要娶那名美麗而又清高的女子為妃,是以鍥而不舍的留在她身邊……原本隻是三五天的行程,卻足足在孟良郡,待了兩個月……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味……若非其後,傳來父皇病重的消息,本王或許真的會在那裏繼續糾纏,直到她答應嫁給本王為止……”

說到後來,端木謹的聲音漸低,仿如陷入當時當刻的情境之中,帶著三分的癡迷,三分的惘然,三分的自嘲,以及那剩下的一分微不可察、似有若無的哀傷……

這樣一個像風一樣飄忽不羈、無拘無束的男子,本該是古龍筆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的情聖一般,最終卻為著一個女子而心動,淪陷,並甘願變得跟任何平凡的男人一樣麵容模糊,甘之如飴的去做那些傻氣而又認真的追求……

自古以來,浪子回頭,花心大蘿卜變癡情男……總是會特別的讓人心動,不能自拔的吧?……就連她這縷自詡有著現代人思想的遊魂,都尚且不由自主的為這樣的男子蠱惑……更何況是對他早已情根深種的沐凝汐呢?……

腦子裏突然掠過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安若溪仿佛想到了某件一直困擾她的事情,但那些答案卻隻是稍縱即逝,她尚未來得及抓緊,便已消失,徒留一抹若隱若現的影子,模糊而恍惚,一時之間難將那些斷斷續續的片段拚湊成完整的畫麵。

安若溪就著蛛絲馬跡,捋了捋,但仍舊是徒勞無功,也就索性放棄。直覺那些未知的真相已經離她不遠,正在來的路上,而她需要做的,隻是等待而已,而且不管她願不願意,都將無可避免的揭穿。

“但是……後來……她卻嫁給了淳於焉……”

順著男人停住的話頭,安若溪下意識的接口道,卻不經意間帶出這麼一件令人傷感的事實。

端木謹卻是輕薄的嘴角間,緩緩扯開一抹溫淺的弧度,似麵對既定的無法改變的命運的無奈,與不能自抑的細小哀傷。

“……父皇病愈之後,已是兩個月過去了……”

端木謹並沒有立時接她的話,而是稍微停頓了一下,方才繼續開口道:

“……當時,我迫不及待的去到孟良郡,心想著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將女子娶回靖遠國……卻得知她的父親,淳安國鎮守邊關的一名將軍,因為被人誣告通敵賣國,而押解到京城受審……蘇姑娘救父心切,不惜隻身上路,希望能夠以一己之力,洗刷冤屈,免遭劫難……”

安若溪心中一動,這段故事,她在初初穿越到這裏,便聽陸籠晴提及過,不過當時隻覺與自己八竿子也打不著,遂不曾放在心上,隻存了個大概印象,隱隱覺得那側妃蘇苑莛,孝心可嘉之餘,卻是難得的堅忍與勇氣,比世間許多的男人都強得多……

而也正是因為遭受的此等變故,才讓蘇苑莛有機會遇見了淳於焉,才會有後麵的發展……

“但等我趕到淳安國之時……她卻已然遇見了當時尚為淳安國四皇子的淳於焉……他雖然未能救得她父親的性命,卻仍是俘獲了她的芳心……兩情相悅,談婚論嫁……”

端木謹清幽的嗓音,低沉而輕緩,事過境遷的心平氣和中,卻又恰到好處的凝著幾分慨歎與恍然,別有一番觸動人心的滋味。

“所以……當時你說,你受了很大的挫折……就是因為這件事對嗎?”

安若溪輕聲開口問道。算下來,他與從前的沐凝汐在一起的那月餘的時間,正應該是淳於焉迎娶蘇苑莛的時候。

那當時沉浸在對他的癡戀中的沐凝汐,可知道他心中有另一個女子的存在?

“謹大哥……我在嫁給淳於焉之前……可知道這一切事情?……”

奔騰紛雜的思緒中,突然闖進這樣一個念頭來,安若溪艱難的開口問道,隻覺喉嚨發澀,嘴角發苦,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像絕了堤的潮水一般,迅速的漫延上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突然很怕那個答案。她永遠都記得當初淳於焉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說她“千方百計、處心積慮的嫁到焉王府”時,那種恨不能將她抽筋剝骨、挫骨揚灰的嘴臉……

她不敢想象,若是她在明知有這樣的前因的情況之下,還要嫁給淳於焉……到底是巧合,亦或是陰謀?

端木謹深深凝住她的清眸,有諱莫如深的精光,一閃而逝。

“你是知道的……”

男人低沉的嗓音,輕悠悠的飄到安若溪的耳朵裏,似點點滴滴的冷水,凝結成寒冰,凍入骨髓的刺痛。

“為什麼?……既然我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嫁給他?……”

心頭一片混亂,安若溪實在想不通那沐凝汐這樣做的理由……

“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男人水漾的眸子,似乎劃過一道不能抑製的傷痕,緩緩傾瀉著滿溢的內疚、後悔、痛苦的情緒。

“……我不該拒絕你,我不該一走了之……這樣你就不會在心灰意冷之下……答應你表哥的指婚……”

難怪……當時的沐凝汐,一定是帶著賭氣的成分吧?自暴自棄,認為他不愛她,便是世界末日……既然不能嫁給最想要的人,那麼嫁給誰又有什麼分別?

試著去分析沐凝汐當時的心緒,但安若溪發現自己還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她還嫌糾纏的不夠嗎?……明知日後天天要對著她心愛男人的心愛女人……這種刺激,避都避不及,她還心甘情願的一頭紮進去……

想想這錯綜複雜的關係,安若溪就不由的頭疼。

正胡思亂想間,突覺手上一暖,原來是端木謹不知何時,輕輕牽起了她的手。安若溪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把手抽出來,任由他握著。

男人低沉淺淡的嗓音,如春水細膩的滑過石頭,傾瀉了滿地的溫柔,徐徐開口道:

“汐兒……你還怪我嗎?……你可知……後來我聽說你在焉王府裏……過得很不快樂……還險些因為溺水,喪失性命……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對你根本不是什麼兄妹之間的感情……我心裏一直都有你……”

從他溫厚的掌心裏,傳來絲絲縷縷灼熱的觸感,握在安若溪的手上,有緩緩加重的力度,仿佛他一顆心的重量,都緊緊壓在這上麵,隱忍的痛苦,隱忍的愛戀,隨時都會衝破一切阻礙,噴湧而出。

“汐兒……如果我能夠早點了解自己的心意多好……也許,現在……在一起的會是我們兩個人……”

男人墨玉般的眸子,蕩漾開來層層疊疊的期待,氤氳著數也數不盡的哀傷、後悔、苦澀、痛楚,那樣厚重的情意,仿佛不經意間形成一道漩渦,吸著安若溪不停的往下掉,連帶著她的一顆心,都仿佛被這樣的情緒所侵襲,幾乎要不能自抑的滿溢出來,將她整個人都毫不留情的淹沒……

趕忙掃去這種不合時宜的情緒,安若溪暗自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以求將自己從這糾纏的恩怨情仇中抽離出來。但是可以嗎?或許她一早就是這些恩怨中的一部分,根本無法逃避……

但現時,安若溪隻希望避得一時是一時。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命運吧……誰與誰在一起……上天早已注定……半分也強求不得……”

安若溪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遂開口道。但話聲落地之後,卻突然發覺,口腔裏仿佛剛剛被人放過一片黃連一樣,除了苦澀,再無其他的滋味……

端木謹卻是深深的凝向麵前的女子,仿若要透過她不自然閃爍的一雙明眸,直望到她幽暗不見天日的的心底某處一般。

“那你呢?……汐兒……我和你之間……還會有這樣的緣分嗎?……”

男人憂傷似水的嗓音,低低徘徊在嘴邊,盛滿了無盡的期待,以及無盡患得患失的恐懼……

安若溪的心頭,驀地一跳。

“謹大哥……你知道,從前的事情,我全都不記得了……”

微微避開男人灼熱的目光,安若溪隻覺心頭像是被人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一般,根本尋不到安靜的港灣,隻能任由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噴湧而出:

“……對我來說……謹大哥,你就像是我新認識的一個朋友一樣……我不討厭你,甚至可以說是欣賞你,跟你很投契……但是那樣的感覺,跟從前的沐凝汐對你……是不一樣的……你明白嗎?……”

她看見麵前的男人,隨著她一字一句傾吐而出的內容,俊朗飄逸的臉容上,那些充滿期待的浮光,正一點一點的熄滅,漆黑如夜的墨色瞳孔深處,有大片大片哀傷的潮水,迅速的集聚,然後又迅速的散去,激蕩成無法承受的重量,仿佛隨時都會將他壓成難以拾掇的粉末……

“那淳於焉呢?……現在的汐兒你……對他又是怎樣的感覺?……”

回眸,男人諱莫如深的一雙清眸,深深的望進麵前女子的瞳孔裏,帶著幾近絕望一般的灼熱溫度,做著最後的掙紮,凝著最後的希望。

安若溪隻覺一顆心,轟然炸開。是呀,現在的她,對那名喚淳於焉的男子,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呢?

初初穿越,他的殘戾,他的凶狠,讓她認定了他就是一隻惡魔,她對他所有的感情,惟有憤怒和反抗;後來,他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曖昧,她一邊咬牙切齒的罵著他變態、混蛋,另一方麵,卻仍是不由自主的被不經意間泄露的溫柔所蠱惑;之後,他竟然毫無廉恥的打算將她嫁給別的男人,除了憤怒之外,也許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的受傷之感;再到那一夜,她被他狠狠占有……那些似痛苦、似歡愉的纏綿……

是不是身體的淪陷,真的注定了心的失守呢?

她對他,究竟是惱,是恨,亦或是……愛呢?

那不經意間闖入心底的一個“愛”字,就像是一根尖銳的針一樣,狠狠的紮到她幽暗不見天日的靈魂裏,慘烈的疼痛之間,卻又滲出絲絲縷縷的清甜,這矛盾而激蕩的情緒,厚重的壓的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愛嗎?她不知道,突然也不想知道。

“我不知道……”

壓抑著心底那一觸即發的某種激蕩情緒,安若溪微微撇開頭去,澄澈的眸子裏,籠著朦朦的茫然,目光不知該安放在何處。

端木謹深深的望進她黑珍珠般的瞳孔裏,仿佛要透過那些迷惘的水汽,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一般。

“……汐兒……我們還有機會嗎?……”

男人清幽的嗓音,仿似要低到卑微的塵土裏去一般,期待,濃的化也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