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一提起曹昂,曹操的麵色就變了。
變得柔和起來了。
畢竟是多年未見的長子,一人在外拚搏那麼多年,如今終於掙夠了功績回洛陽高升,從此父子又能團聚,如何不欣喜呢?
不過,真的就那麼簡單嗎?
“啊,是啊,子脩要回來了,還是要回來內閣做輔臣。”
曹操看向了郭嘉:“所以,奉孝,你覺得,我該主動上表乞骸骨嗎?”
郭嘉攤開雙手。
“這個事情,是你的事情,我隻知道,父子在同一部門任職,還是有諸多忌諱的,若能避免,就當盡量避免,否則,孟德,你和子脩都是皇親國戚,說出去也不好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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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嗬嗬。”
曹操一邊搖頭一邊笑:“我當時就看出來了,陛下這是在和我商量呢,讓子脩回來,我退下去給他騰位置,我六十二歲了,陛下覺得我老了,不堪用了。”
“陛下要做的事情,太上皇其實也在做,陛下不過是順著太上皇要做的事情在做事情,其實並無二致。”
郭嘉又拿起了筷子:“隻是棗祗做得太過了一點。”
“你知道太過了,你怎麼不阻止棗祗?你和棗祗可是同一批跟隨太上皇的元從老臣,你怎麼不想著勸一勸?”
“我可是參謀台的人,我去勸他?那我估計會比他更早倒下。”
郭嘉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又說道:“而且,我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誰又能想到呢?”
“是啊,誰又能想到呢?”
兩人相顧良久,頓覺無言。
沉默片刻,郭嘉開口問道:“孟德,你會乞骸骨嗎?”
曹操舉起酒杯喝幹了杯中酒。
“如果我現在下來了,誰來做內閣首輔?”
郭嘉認真的思考片刻。
“好像沒什麼特別合適的人選,內閣首輔必然是親近之人,當今陛下的親近之人……其實並不太多,孟德,你且寬心,就算陛下是那個意思,不還沒到時候嗎?”
看著郭嘉一本正經嘲諷自己的樣子,曹操哭笑不得。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和我說這樣的話?”
“什麼時候?天崩地滅?還是天下大亂?董卓之亂的時候你我不還是該吃吃該喝喝?怎麼,家大業大了,就開始患得患失了?”
“如你這般的灑脫的人,滿朝上下又能有幾個?奉孝,你別把我看得那麼灑脫。”
曹操歎息道:“我父親去了很久了,我要為整個曹氏負責,子脩沒有登堂入室扛起曹氏重任之前,我不能退,我要是退了,朝中就沒有曹氏的話事人了。”
“沒有話事人?太上皇後就是你家最大的話事人啊。”
郭嘉歎息一聲:“你隻是被斥責過,何曾經曆過與我一樣的事情?孟德,你還不知道嗎?你,在太上皇心裏的地位與我是不同的。”
“不同?”
曹操忽然一陣恍惚,仿佛穿越時空一般看到八歲的郭鵬站在麵前對著自己笑,緊接著這畫麵破碎,麵目凶狠的郭鵬紅著臉對自己大聲斥責。
真有不同嗎?
或許吧。
但是在曹操想來,並沒有什麼不同,若沒有曹蘭,曹氏的處境哪有現在這般好?
就算有了曹蘭,曹洪不也是說罷免就罷免嗎,曹仁不也是說退休就退休嗎?
軍隊裏,曹氏已經沒什麼大的話語權了,軍職最高的,是正在鎮西都護府喝風吃沙的曹休,根本不能影響到整個魏軍,整個魏軍的高層已經沒了曹氏的位置。
萬一自己再退下來……朝堂上也就沒有了,硬是要把夏侯氏算上,夏侯惇還在漠州喝風吃沙呢。
曹操惆悵不已。
曹操當然想不到,距離他並不遙遠的地方,就在長安城內,郭鵬也是一樣的惆悵。
經濟危機達到頂峰的時候,郭鵬抵達了涼州,經濟危機過去之後,郭鵬回到了長安城,結束了自己的西行。
一年多的時間裏,郭鵬走到了帝國的最西邊,本來隻是巡遊,卻正好撞上了大規模經濟危機的爆發,不得不耽誤了大量時間。
當然,這些時間耽誤的並非沒有價值。
至少在這段時間裏,郭鵬親眼目睹了在沒有自己的情況下,郭瑾是如何控製朝廷解決這場經濟危機的,也看到了能臣幹吏們是如何為了魏國和自己的前途而奮鬥的。
郭瑾證明了他應對危機的能力和決斷力,操控程昱發起廉政風暴,用極為犀利的手段把越界的棗祗一棒子打死,解決了這一波經濟危機引發的政治危機。
這一波政治危機若不能幹脆徹底的解決掉,則皇權必然受到削弱,郭鵬辛辛苦苦從群臣手裏奪回來的權力將不可避免的外泄。
想要再次奪回來就不容易了。
魏帝國的中央集權雖然不是以君主專製為代表,就算群臣奪取權柄,中央集權一樣能維持住,但是失去了皇帝的節製,群臣會怎麼玩弄權柄,就真的不好說了。
這個時代,強勢的君主專製是魏帝國維持昌盛的基礎,若有朝一日君主無法專製了,魏帝國就會走向衰落和分崩離析。
這對於君主本人的素質要求太高了,郭鵬一直擔心郭瑾無法真的做到,但是這一次,郭瑾的確是做到了。
麵對群臣巨大的政治壓力沒有亂了陣腳,果斷放出程昱作為應對措施,一舉打垮棗祗集團,並且拆分民政部,安插自己的勢力。
郭瑾開始真正的掌握朝廷的主動了。
而在此之前,朝廷的主動權其實並未掌握在郭瑾手裏,朝廷正按照它本身的意誌正常運轉。
郭瑾並未彰顯自己的權力和存在感,這讓郭鵬有些著急。
韓非子揚權篇讀了那麼多遍,怎麼不知道揚權的重要性呢?
然後才發現原來郭瑾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出手,將對手一網打盡,獲取最大的利益。
隨後以係列的人事變動也讓郭鵬看到了郭瑾的政治手腕,大舉引進西北官員更是擴充自己在朝廷內權勢的重要一步。
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隻要西北官員們全部到位,郭瑾要想辦點什麼事情,朝廷大概率無法阻止郭瑾,隻能配合。
看著郭瑾一步一步成長為讓自己滿意的專製皇帝,郭鵬本該很高興,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有點高興不起來。
這就讓毛玠覺得很奇怪。
“陛下扭轉乾坤,解決西北問題,又懲戒以下犯上之人,清剿貪腐之人,朝堂為之一清,這是好事,太上皇為何愁眉不展?”
郭鵬看了看毛玠,又看了看身邊的郭承誌。
“這本身是好事,但我所憂慮者,正是棗祗所憂慮之事。”
毛玠一愣。
“太上皇,棗祗所做的事情,實在不能稱之為純臣,若真要追究,定他個大不敬之罪也是可以的,太上皇為何有這樣的感觸?”
“棗祗固然大不敬,他所憂慮的事情是沒有錯的。”
郭鵬搖了搖頭:“棗祗用錯了方法,做錯了事情,卻要害的他所思慮的事情為人所詬病,這難道不值得憂慮嗎?孝先,你原先想要在涼州發展商業有多大的阻力?”
“很大,很多人反對。”
毛玠稍微回憶了一下:“而且命令頒布下去,幾乎沒有人這樣做,都在觀望局勢,推動的非常艱難。”
“這就是了。”
郭鵬歎了口氣:“我推動西北商業,是為了讓不適宜發展農業的地方的人們有條活路,能養活更多人,不是為了讓發展商業和重農抑商成為對立的兩種政見。”
郭鵬這句話倒是讓毛玠有些吃驚。
“我之前告訴過你,我不公開站出來幫你說話,就是因為我不能放棄重農抑商,否則民眾都去經商,咱們得餓死,同理,我也不會因為重農,就不讓土壤貧瘠之地的民眾不去經商。
地無三尺平的地方,一年到頭也打不上多少糧食,那不是平白無故要餓死人嗎?做生意也是為了養活更多人,二者本該相輔相成,而不是成為兩種對立的看法。”
郭鵬拍了拍毛玠的肩膀:“重農,未必要以抑商為首要的事情,農和商不應當對立,而應該相輔相成,互相協作。
而不是某些官員眼中的,經商就是大逆不道,或者抑商就是冥頑不靈,二者對立,鬧得本該相輔相成之事變的如此格局。
如此格局之下,主張發展農業的官員就站在了主張發展商業的官員的對立麵,雙方對立,而不是互相協作,一方發展要以打壓另一方為目的,我怎能不憂慮?”
“太上皇,這……這樣的事情,真的會發生嗎?”
“不會嗎?”
郭鵬看著毛玠:“待你去到朝廷,你一定能看到那些言必稱發展商業之人,而敢於說限製商業規模首要發展農業的官員,一定少的沒有幾個了,至少不會公開這樣說。
所以我說棗祗精明一生,到了這種時候,晚節不保!我當年為了維持平衡如何小心翼翼,就是為了不讓農和商走向對立。
結果他以一己之力逼著皇帝把農和商打入對立境地,折騰出個新黨舊黨,叫發展農業成了不正確的事情,何其短視!”
郭鵬很生氣的跺腳。
毛玠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