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帝國和明帝國是不一樣的。
明朝後期,尤其是張居正死後,中央統治力衰弱,部分地區的稅收繳納幾近癱瘓,中央根本收不上稅,帝國財政處於崩潰邊緣。
國庫沒錢,本身也缺乏有效的宏觀調控能力,對於東南的外向型經濟基本沒有控製能力,很難幹涉,任由其野蠻生長。
那些在這一波白銀內流進程之中吃飽喝足的地主士紳們自然也不會拿出銀子去再生產或者投資什麼的,隻知道儲存或者買地。
除了儲存和買地,他們也不會做別的事情,沒有地可買了,他們就會在儲藏白銀的事情上動腦筋。
把白銀藏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或者幹脆鑄成沉重的大塊,就算讓人看到,也搬不動,拿不走。
白銀都給藏起來了,根本沒有流通到社會上,無法創造經濟收益,這一波東南沿海的經濟繁榮期並沒有給明帝國帶去什麼真正的好處。
所以西班牙人不來了,沒人給輸送白銀了,人們就傻了。
一看西班牙人不來了,東西賣不出去了,也沒銀子了,就更不敢用銀子了,全都藏著掖著自顧自。
地方官府沒錢也沒辦法搞調控,隻能坐著幹瞪眼,於是立刻引發通貨緊縮。
不過好就好在明朝還是農業經濟為主,根本不是商品經濟社會,也沒有要害可抓,不會一朝發生經濟危機舉國上下都沒飯吃。
東南地區和海貿關聯地區被通貨緊縮搞得要死要活,其他地方照樣搞自己的小農經濟自給自足。
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從上到下一團亂麻,各家自掃門前雪,誰管他人瓦上霜。
魏國不同。
海上絲路和陸上絲路這個模式從東漢末中斷到延德年間再度打通,前後運行不過數年,尚且不能對魏國經濟造成實質性衝擊。
再者說,眼下魏帝國中央的調控力很強,掌握著國民經濟命脈。
而且眼下魏國的經濟主體也是以屯田農莊為基礎的自給自足式的小農經濟,商品經濟規模不大,外貿經濟也剛剛起步,占比很小,商業比重也還遠沒有到能超越農業的地步。
所以魏國經濟增長主要還是依靠帝國內部的內循環,靠的是屯田農莊和發達的交通網絡帶來的巨大農業稅收。
哪怕在商業賦稅比例最高的西域三府? 農業稅收也占了一半以上。
所以說兩條絲綢之路對於魏帝國的經濟來說隻是錦上添花? 魏帝國還是那個標準的典型的農業帝國,經濟危機並不能造成實際影響。
即使海外貿易全體崩潰? 羅馬、貴霜和安息瞬間原地自爆? 海上陸上兩條絲路全部中斷,也不會讓魏帝國的經濟崩潰。
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固然封閉? 難以進步,但是也有自給自足的好處? 隻要土地不被兼並到位? 日子就還能過下去,社會就還大體穩定,最多一群人沒有過去的好日子過罷了。
過去吃點稻米,能吃飽? 一旦出了問題? 隻能吃糠咽菜,難以吃飽,饑一頓飽一頓,就這樣,倒也不至於餓死。
可是這也足夠讓沒有體會過這種大起大落的少數人心有餘悸? 養成巨大的心理陰影。
比如馬波。
“臣從未如此思考過,太上皇提點? 臣如醍醐灌頂一般,這才發現此事的凶險!”
馬波感到深深的後怕。
“對於那一天如果沒有準備的話? 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自然會手足無措? 損失慘重。”
郭鵬歎了口氣:“當然? 這種事情往往不是我們能夠預料的? 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是不知道的,而當我們知道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們隻能被動地接受,難以做出應對。”
馬波沉默了很久,詢問道:“太上皇,若真有那一日,該怎麼辦?”
“不好辦。”
郭鵬搖了搖頭:“所以我在武威郡的時候,見了你們呂使君,和他談起了這件事情,你應該還不知道,婁摩國和安息國再次發生了戰爭,數月前,婁摩國已經攻破了安息國的帝都。”
馬波心裏一緊。
“難道……安息要亡國?”
“不好說啊,但是很顯然,即使現在還沒有發生,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來自安息的客商和即將去往安息的客商會大大減少,直到再也沒有,雍涼二州還有西域,要準備過苦日子了。”
“這……這可如何是好?”
馬波心神不定,開口道:“若商旅減少,西域,雍涼二州,都要受到影響,稅收會下降,人心也會浮動,太上皇,此事,需盡早防範。”
“防範是自然會防範的,我讓毛玠和呂虔都上表給皇帝,和皇帝商量這件事情,做點準備。”
郭鵬緩緩開口道:“西域之地早前發現了一些礦藏,數量挺大,但是因為路途遙遠,就沒有去開,現在既然西域和涼州有危險,就讓開礦的隊伍優先開采西域的礦,多點人過去。
安息國完蛋了,貴霜還在,讓皇帝派人和貴霜國商議一下,貴霜國早前一直想派人來魏國學習魏國的文化,之前我一直沒答應,這一次就答應他們,讓他們派人過來學習,增加雙方的聯絡,也可以多點人來。”
這樣說著,郭鵬又看向了馬波。
“我也聽呂使君說了,他就任涼州刺史以來,多次下令讓你們這些郡守不再要無限製的允許酒肆、旅店的辦設,要縮減規模,限製辦設,你們卻陽奉陰違,多有抗拒,這是真的嗎?”
馬波一愣,隨後麵色變得有些尷尬。
“這……”
“看來是真的。”
郭鵬搖了搖頭:“隻看著眼前的利益,卻看不到背後的風險,如果毫無限製的允許人們辦設商鋪,一旦客商不來了,你們做誰的生意?付出的本錢怎麼收回?
民間一旦大規模出現旅店、酒肆的倒閉,必將引發極大的危機,商人、農民的收益都要大大下降,破產者不知凡幾,整個涼州都別想跑掉,人心惶惶,動蕩不安,到那個時候,你怎麼辦?”
郭鵬的問話讓馬波臉色發白,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伸手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
“太上皇,臣……臣糊塗,臣沒有想到這些事情,臣隻顧著自己的政績,沒有想到未來的後果,臣有罪!”
“你當然有罪,你們這些陽奉陰違的郡守、縣令都有罪,都要反省!”
郭鵬皺著眉頭說道:“很快,朝廷會下令,授權給呂使君全權負責管理此事,到時候,他再有什麼命令,你們務必全部遵從,不可有僥幸心理,否則釀成民變,你們就提頭去洛陽謝罪。”
馬波跪伏於地,重重一叩首。
“臣謹遵聖命!”
“起來吧。”
郭鵬擺了擺手:“這件事情之所以現在不問你們罪,主要是因為這也是第一次,所有人都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所以姑且不治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接下來,在呂使君下令之前,你們就可以行動了,不要鼓勵更多的酒肆、旅店開設了,之前你們都是鼓勵開設的,現在要收緊,有申請的一律駁回,不準開設。
然後還可以借著全麵檢查的借口,關掉一批質量低劣的酒肆、旅店,我一路走來,看到了不少這樣質量低劣的酒肆和旅店,來客多的時候這樣的酒肆和旅店還能撐著,來客一少,第一波倒下的就是它們。
現在關掉一批,給那些質量比較高的,各方麵條件都更好也關係更多人吃飯問題的酒肆旅店更多的機會,反正能多撐一段是一段,到時候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馬波心情沉重的點了點頭,緊接著反應過來。
“轉機?”
“嗯,混亂終有結束的時候,安息一個大國,不會說滅亡就滅亡,而且安息和魏國不同,地方上很多豪強非常強勢,就和春秋戰國的諸侯一樣,攻占其首都,不代表滅了安息。
退一萬步說,就算安息真的覆亡了,那些地方諸侯可不見得願意和婁摩國合作,這亂世爭霸,指不定就會出現什麼亂世勢力繼承安息的地位,總之,等他們緩過勁來,該來的還是會來。”
郭鵬眯著眼睛,把視線投向遠方:“不僅要看到未來的危機,也要看到未來的機遇,危機危機,有危才有機,危中藏機,隻有闖過危難,才能迎來機遇,眼光還是要長遠一些。”
安息帝國得壽命的確不長久了,但是那塊土地上還是生活著一群人,還有強力的地方政權在維係。
安息崩塌,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薩珊波斯挺立而起,建立了地區霸權。
還是那群人,隻是換了個政府,中國的商品還是保持這對他們的吸引力,他們還回來,隻是需要時間。
馬波感覺不到這方麵的機遇,他覺得或許是自己站得還不夠高,所以看不到那麼多東西。
看來,的確是那樣。
站在地方上始終還是有極限的,隻有到中央,站在洛陽的朝廷裏,才能看到更多更有價值的東西。
這一刻,馬波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拚一把,去洛陽,去執掌天下權柄。
待在地方,始終如井底之蛙,連近在眼前的危機都看不到,怎能不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