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天氣寒冷,孫策的身體情況每況愈下。
本來還能每天清醒一段時間,可是進入十二月來,孫策陷入了長時間的昏迷之中。
而且更重要的是,從他受傷以來,就沒有下過床,身體越來越虛弱,周瑜都能感覺到孫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
孫策從來也不是一個可以靜下心來養傷的人最近的消息也從來都不好,名醫一直都在叮囑他不要生氣,不要動怒,可是孫策又哪裏能控製住呢?
距離上一次昏迷,已經是兩天了,孫策兩天之中沒有蘇醒,孫氏宗族的老人們和後輩們都被嚇得臉色慘白,全都聚集在了吳公府裏等消息。
周瑜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孫策醒了,讓孫權直接來找周瑜,不要告訴其他人。
周瑜頓時心裏咯噔一下,忙問孫權孫策怎麼樣了。
“大兄氣色尚好,身體似乎有所恢複。”
孫權麵露喜色。
“…………”
周瑜的身子一抖,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於是趕快跟著孫權來到了孫策的裏屋,看到孫策靠在床板上,正在侍從的服侍下吃東西。
“伯符。”
周瑜快步上前,打量著孫策,見孫策的麵色紅潤,眼睛發亮,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甚。
“你出去吧。”
孫策擺了擺手,把喂他吃東西的侍從支走,然後招了招手,讓孫權和周瑜一起過去。
“公瑾,仲謀,我就托付給你了,之後,你要像對待我一樣對待仲謀,輔佐他,把咱們吳國保護好。”
孫策笑著,拉住了孫權的手,也拉住了周瑜的手。
孫策第一句話就把周瑜和孫權弄傻了。
“大……大兄,你說什麼呢?”
孫權沒聽懂孫策在說什麼。
周瑜好像也是沒有聽懂的樣子。
“我說得很明白了,公瑾,仲謀,吳國,就交給你們了。”
孫策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快不行了,我可以不行,但是吳國,關聯著太多人的性命了,我沒有其他合適的人可以托付,我的兒子還太小,隻有仲謀可以托付。
仲謀,從今日開始,你就是吳國國君,你就是吳公,你要肩負起這個職責,保護好吳國,保護好咱們家人,有什麼難題,就詢問你仲兄,他會告訴你該怎麼做,你要聽話,千萬不要學為兄,知道嗎?”
孫策盯著孫權。
孫權傻傻的站著,看著孫策,滿臉都是呆滯。
“伯符,你……”
“公瑾,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是我自己的情況,我自己清楚,我撐不住了,但是吳國不能沒有君,國不可一日無君,宗族之中,我唯一看好的人,隻有仲謀,但是仲謀太年輕了,公瑾,仲謀,我就托付給你了。”
孫策緊緊握住了周瑜的手。
周瑜反應了過來,立刻蹲在了孫策的床前,連連搖頭。
“伯符,你沒事的,你能堅持住的,你一定可以的!伯符!你才二十四歲,你不會有事的!伯符!”
周瑜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根本止不住地往外流。
“公瑾……”
孫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但是眼眶也紅了。
孫策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唯一可行的正確的選擇,他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可以做。
吳國和他自己落到這個地步,是他自己的無能所造成,他不認為這是任何別人的錯。
他要為自己的錯誤負責,為自己的錯誤買單。
在他的心裏,他甚至覺得死其實也是一種解脫。
他真的撐不住了。
麵對如此強大的郭魏政權,他實在是撐不住了。
“仲謀太年輕了,經曆的事情不多,之後,還要你多多提點,你要幫著仲謀立穩腳跟,仲謀安全了,吳國才安全,江北那邊,不是我們能預料的,但是江東的事情,是我們可以辦到的。
公瑾,我會任命你做吳國的大都督,總領一切軍政,不管是本地土豪,還是山越,還是士人,誰敢作亂,你都要將他們一一消滅,江東安穩了,才能對抗江北,江東不安穩,我們必死無葬身之地。”
孫策開始交代自己的臨終遺言了。
孫權還是傻傻的站著,周瑜雖然滿臉淚痕滿眼通紅,卻還能保持理智。
“我知道我自己很衝動,我知道我的性格太粗暴了,我也知道我很多話都沒有聽你的,公瑾,假如我能多聽聽你的話,說不定,咱們也不會敗得那麼慘,那麼丟人。”
孫策又看向了孫權:“仲謀比我冷靜,比我識大體,公瑾的勸說,仲謀一定會聽,隻是仲謀沒有帶兵打過仗,在這一方麵略有不足,沒有你的指點,怕是無法統禦部下,所以,隻能靠你了,公瑾。”
“伯符……你別說了,你別說了,我全都答應你,你別說了,你什麼都不要說了……”
周瑜感覺自己被巨大的悲傷環繞著,從未感受過如此深刻的悲傷。
孫權到頭來還是沒有搞清楚自己怎麼就變成了吳國之主,成為了吳公。
反正在孫策的病榻之前,孫策當著所有人的麵宣布讓孫權作為他的繼承人,擔任吳公,成為吳國國君。
又任命周瑜為吳國大都督,總領全國軍政事務。
就在孫策的麵前,留守京口的諸將向孫權下拜,代表他們接受孫權的地位。
盡管他們內心一樣惶恐不安就是了,但是到底,孫策還活著。
隻要孫策還活著,在他們看來就是和孫策死了不一樣。
慘敗之後,孫策可以說是他們唯一的心靈寄托了,如果孫策不在了,他們真的能把未來托付給年僅十七歲的孫權嗎?
沒人知道。
但是孫策身體的確是一天一天的垮了下去。
在那之後的第三天,孫策又派人把周瑜單獨叫到了他的臥房之內。
這一次麵對周瑜的不再是那個紅光滿麵的孫策,而是一個形容枯槁命不久矣的孫策。
“公瑾,我為難你了。”
孫策虛弱的伸出手,拉了拉周瑜的手。
周瑜反過來緊緊握住了孫策的手。
“這是你和我一起打下來的基業,這是咱們一起創下的功績,伯符,我一定為你守好它。”
周瑜眼中噙淚,嘴角帶笑。
然而孫策隻是搖了搖頭。
“公瑾,我比誰都明白,吳國,沒有明天了,從我戰敗的時候開始,咱們就沒有明天了,元氣打光了,本錢賠光了,魏公大軍就在北岸,若要南渡,難道是很困難的事情嗎?
魏公太強了,咱們傾國之力,也打不過魏公一支邊防軍,打不過魏公的一名部將,連部將都打不過,更何況是魏公本人?魏公隻派來一個顧元歎,就把陸氏帶走了,若是魏公親自來,又當如何?
公瑾,咱們生不逢時,咱們沒有生在好時候,魏公是何等英豪,可是和魏公這等英豪生在同時,難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嗎?後人隻會記得孫伯符不自量力,兵敗身死,誰會記得孫伯符心中的誌向?
吳國地狹,人少,士民貧弱,已經不堪重負,要是還想北上進取,就要征召更多的兵馬,但是江東還能湊出那麼多兵馬嗎?縱使能湊出來,會聽命令和指揮嗎?
我在的時候,他們畏懼我,我若不在,他們又會畏懼何人?仲謀嗎?仲謀是不夠的,仲謀太年輕了,誌不在疆場,守成尚可,進取不足,得不到廬江九江,吳國遲早會被魏公攻破……”
孫策一口氣說了很多,說了好多好多。
周瑜不斷的為孫策擦拭眼角滴下的淚水,也自己擦拭了自己眼角滴下的淚水。
“伯符,你放心好了,我會一輩子照看仲謀,你沒有完成的事業,我會和仲謀一起,為你完成,我們一定會拿下廬江九江二郡的!”
“公瑾……”
孫策看著周瑜臉上所浮現出來的是滿滿的愧疚,滿滿的不舍。
“若不是我一封信把你叫來,現在你一定跟隨魏公,有更遠大的前途,是我害了你,公瑾,是我害了你……”
孫策竭盡全力握著周瑜的手:“若事不可為,公瑾,不要勉強,不要強撐,你能活著,才是我最大的願望,公瑾,我不能害你一生一世,我不能害你……咳咳咳咳……咳咳咳……”
孫策咳的很用力,咳到氣若遊絲,癱在床板上,用盡全力看著哭成淚人的周瑜。
“公瑾……若有來生……你還會做孫伯符的摯友嗎?”
“……”
周瑜看著孫策,捏緊了他的手,開口道:“若有來生,周公瑾,還是孫伯符的摯友,周公瑾還會親自登門去找孫伯符,伯符,你不準忘了我,待我去找你的時候,你不準忘了我!你不準……忘了……”
周瑜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孫策已經聽不到了。
床榻之上的孫策已經合上了眼睛,周瑜再也感受不到一絲屬於孫策的氣息。
孫策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是不是回到了十年前的廬江舒縣,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見到了那個親自登門拜訪的美少年周公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