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肇慶,朱由榔四處巡視了一個月,到處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跡。
曾經南遷朝廷軍工生產中心佛山鎮,現在已經逐漸成長為每年出鐵一千萬斤的煤鐵重鎮。隻是隨著軍事工業向北轉移,佛山現在更多的是進行民用產品生產,比如農具、鐵鍋等等,由於品質優良,遠銷海內外。
一批兩廣的實業資本家們,已經將生意延伸到印度和中東,那邊的冶鐵技術遠不如大明,故而產品雖然昂貴,卻也不乏銷路。
而安南戰役結束後,東亞地區最優質的煤礦之一,越南的鴻基煤礦,也進入了明廷的勢力範圍,通過海運運到佛山也就是兩三日功夫。
而像佛山這樣的冶鐵重鎮,現在大明還有四個,湖廣的大冶、應天的馬鞍山、四川臨邛、山西太原。
加上各類中小鐵礦,目前大明每年冶鐵量,僅是官營企業,就將近五千萬斤,而民營企業的產量,大概是這個數字的兩倍以上。
也就是說大明每年的產鐵量已經超過了十萬噸。要知道,英國工業革命初期,鋼鐵產量也不過十五萬噸,這個時代,英國每年冶鐵怕也就萬噸左右,而明朝初期,洪武年間每年冶鐵量也隻有萬噸左右。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大明已經進入了工業革命,畢竟中國的人口、土地、礦產豐富程度,本來就是英國的十倍以上。
所以朱由榔最看重的不是產鐵量,而是這個數字背後的意義
鋼鐵不是憑空誕生的,年產十萬噸的背後,意味著多少官營、民營企業的出現,多少工人數量的增長,實業和金融資本的茁壯成長。
這些,才是工業革命爆發的先決條件。
看完佛山之後,朱由榔又前往廣州市舶司,那裏,聽說正在效仿同時期已經出現了的荷蘭阿姆斯特丹,建立證券交易所。
但工作很不順利,不得不說,主政官員思想還是很開放大膽的,兩廣、福建地區出身的官吏,和他們這裏的商人一樣,善於接受新興事物。
可大明和荷蘭的情況到底有所不同,荷蘭在建立證券交易所之前,民間已經有大量的股份交易作為基礎了。而現在的大明,由於經濟體量過於龐大 ,相較之,經濟活動的密度也就小得多,反而條件不充分。
對此朱由榔鼓勵了嚐試的官員,不必急於一時,國內資本市場的規範和成長,至少還需要一二十年的時間,一步一個腳印,先把市舶司的土地買賣和房地產投資問題規範起來。
可以說,廣東一行,讓朱由榔原本蕭索和迷茫的內心,突然振奮了起來。
在新法頒布以後,廣東沿海,是南方受衝擊最小的地區。
蓋因這裏從光烈初年,就已經逐漸進入經濟轉型,經過十四五年,舊貌換新顏。
越來越多的工廠、企業,拔地而起。僅廣州一府,企業注冊數就超過了四千,務工人數超過二十萬。
如果放眼整個廣東,這個數字大概還要增長兩倍。
而最讓朱由榔驚喜的,還是在廣州府的另一項發現。
這還是朱由榔讓隨行的中書署官吏,去鄉間調查尋訪發現的。
由於整個廣東,大量青壯勞動力向沿海聚集,參與工商業生產,導致許多土地空餘拋閑。
而就在這種背景下,一種完全基於民間自發的,嶄新農業生產模式誕生了。
進城務工的農民,依然保留著自己的土地,但他們卻沒法耕種。於是乎,務工農戶就和留鄉農戶達成了契約。
務工農戶將自家土地折為股本,留鄉農戶則將農具、耕牛折為股本,雙方共同在官府登記,成立企業。
務工者把土地留在鄉裏,由企業統一耕作,每年產糧按股本分配給各家農戶。而雇傭耕種的農民,則按照經營成本發放工資,如果有用到農具和耕牛的,按股本折算。
也就是說,這時候,在這種“農業合作社”形式下,種地的農民從佃戶和自耕農,變成了股東和農業工人。
務工百姓從沿海城市所獲得的的財富,又可以以股份增持的方法投資反哺到家鄉的合作公司當中。
當然,這和後世建國早期的農業合作社不是一回事,財產並不是集體所有的,而是按照股份分配,遵從的也是市場規律,而非計劃經濟,反而恰恰是私人資本發展的形式,類似於新世紀的農村信用社或者農墾公司。
真正具有重大意義的關鍵在於,在這樣的整個農業生產過程中
原本的地主-佃農模式被打破了,封建土地主被排斥在外。至於在廣州,更多的不是排斥,而是這些地主已經在工商業浪潮中,轉化為資本投資者。
農民通過經濟上的自我合作,完成了農業生產資料的整合,從而變成一個有力的市場主體,參與競爭。
而這整個過程中,沒有來自朱由榔的“高瞻遠矚”,沒有來自中央或者地方衙門的引導或者幹涉。
全部,都是當地百姓,在沿海工商業市場化浪潮中,自己摸索、探尋,最後實踐出來的方法、道路。
僅在廣州一府,這種形式的農業企業,就多達兩百餘,其中少的有三四十戶,多的有六七百戶。
新的農業生產秩序,解放了大量小農經濟下,被束縛在土地上的勞動力。
其實從宋代以後,我國就逐漸進入了地少人多的狀態。而明代以後,隨著作物引進和農業技術進步,農業人口事實上已經開始過剩。
如果不加以改變,最後就會變成清朝那樣,糧食產量、人口激增,卻反而導致人民的普遍貧困。
朱由榔對於廣東的改變歎為觀止,商業契約與合同已經深入到千家萬戶,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去年一年,《民律》施行以後,全國的民事案件,三分之一都發生在廣東。
這並不是因為廣東治安不好,而是因為過去廣東的經濟司法氛圍,更加濃鬱。
過去諸如合同分歧,貸還款延期,股份、財產、期貨談判之類的事情,還沒有多少人認為,這是應該通過國家司法程序進行公證和申訴的。
而廣東最先邁出了這一步
也正因為如此,廣東本地出現了大量的,不以考功名為目的,主動考入中小學學習的讀書人。
他們不是為了做官,而是為了學習律法,從而成為訟師(律師),或者工商企業的司法代表。
過去,封建時代的朝廷官員,總是以“少訟、無訟”為榮,認為一個地方的老百姓喜歡打官司,是道德敗壞的體現。
比如江西人喜歡打官司,就被官場中儒家士大夫們認為是“奸民”。
但事實上,將分歧付諸司法,敢於,善於用法律武器界定經濟社會生活,才是近代化的標誌。實際上,越“好訟”的地方,商業經濟也往往越發達。
朱由榔的振奮之處,也就來源於此
過去,他在南京,在江浙,雖然奮發改革,但總是能感覺到那幾千年積弊所帶來的的曆史必然性,宛若銅牆鐵壁般矗立在那裏,讓人望而生畏。
而現在,他卻在廣州感覺到了另一種“曆史必然性”。
人民並不愚昧,也許在某個曆史的岔路口,他們需要少數人為他們撬動軌道,但當選擇擺在麵前時,他們知道哪個是好,哪個是壞。
不隻是他朱由榔喚醒了他們,他們也在選擇自己。
那些被波及的既得利益者固然不會善罷甘休,可這些已經追上浩浩曆史洪流的人們,難道就會束手就擒嗎?
不會的,他會思考,他們會探索,人民的未來由他們自己決定。自己也需是第一個打開門的人,但絕對不是最後一個跨過門檻的人!
正是神都有事時,又來南國踏芳枝。
青鬆怒向蒼天發,敗葉紛隨碧水馳。
一陣風雷驚世界,滿街紅綠走旌旗。
憑欄靜聽瀟瀟雨,故國人民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