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百廢待興

朱由榔這話並非憑空而出

所謂“子產不毀鄉校”,乃是《春秋》當中,一個儒家經典的典故。

子產是春秋時期鄭國名相,孔子同時代的先賢,孔子曾向其討教過禮,亦是春秋時期,為數不多能得到孔子讚賞和推崇的政治家。

當時鄭國有一個不成文的傳統,即在農閑時期,聚集於當地的學校之中,議論本地執政諸侯大夫的施政好壞。

時任鄭國大夫的然明,對此非常敏感,便向對子產說:“把鄉校廢除了,怎麼樣?”

但子產卻拒絕了,反而認為這種傳統是值得表揚和堅持的。

並且留下了一番鐫刻青史的名言

“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

這種開明的政治態度,為包括孔、孟在內的一眾儒家聖賢所推崇。

而“鄉校議政”,在後世,也被認為是我國春秋時期,古典民主主義政治的體現之一。

在列的年輕人,也都是讀過書的,對這種在儒家經典裏,被反複提及的崇高政治傳統,還是都知道的。

頓時更加激動起來

畢竟,經過兩千多年的皇權神聖性加持,身為天子,無論做什麼,朱由榔是能不用向臣民解釋什麼的。

但今天的朱由榔所展現出的開明態度,在帝王這一普遍冷漠自私的政治生物群體中,尤為罕見。

更重要的是,朱由榔還在此之前,援引了儒家經典作為背書,也就是說,這種活動,日後很可能會成為常例。

事實上,朱由榔也並非一時心潮澎湃便口不擇言,關於這事,他之前也考慮過不少。

雖然在明末的大動蕩之後,理學的意識形態大廈已經有所鬆動,但這並不意味著儒家作為兩千多年的主流統治文化,其地位會被動搖。

朱由榔想在整個社會文化中注入新的東西,開辟新的空間,還是得重新舉起“克己複禮”,像王安石一樣,搞托古改製才行。

其實他一直也在做相關的部署,如眼下報刊行業的繁榮,其中主流聲音,都被新政派或是激進派的文人士子掌握。

而在社會文化層麵,諸如黃宗羲、張岱、方以智等思想較為前衛的士人,獲得了半官方的特殊地位,從曾經作為文壇邊緣的特立獨行者,逐漸走向舞台中央。

所謂近代化,不僅僅是科學技術的近代化,更是思想、文化與製度的進步。

這一切,都不隻是鐵腕便能辦到的,就像子產說得那樣“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

與其像過去那樣,搞一些所謂的名家大儒,聚集宮中,弄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經筵”,還不如多學學人家上古先賢,聽一聽來自基層,來自年輕人的聲音。

這大概類似於後世的“青年幹部座談會”兼“新聞發布會”

隨著戰爭勝利,朱由榔卻是愈加不輕鬆,尤其是他知道,等這次回到南京,想要再隨隨便便走出宮中,就沒這麼容易了。

他擔心自己會不會逐漸失去了對基層官吏,和百姓心思想法的了解。

故而才會拒絕了朝臣直接從天津返回的提議,而是千裏迢迢至陝西繞行。

同樣心情激動的,不僅僅隻是院中青年士子,陪同的朱天麟等人也是一樣。

這個年頭,但凡是有所理想主義的讀書人,都對這種“三代之治”的開明政治充滿崇敬。

不時間,整個院中都活躍起來

一旁的中書舍人謝穎連忙維持秩序,讓眾多士子舉手發言

“陛下,請問此行是否是要回鑾南京?”

一名士子眼疾手快,舉手提問,直擊要害,涉及眼下朝堂內外最為熱議的兩京問題。

朱由榔笑著頷首

“是的,朕和中樞接下來半年內,都會逐漸回到應天府。”

“不過大家放心,順天府依舊是京師,隻是朝廷考慮到現在北方凋敝,負擔不起京畿消耗,未來我大明還是會施行兩京製,並且中樞離開後,依舊會在順天府留下一個宰輔重臣,負責打理北麵事宜。”

此言一出,算是對之前的京師爭論徹底定下了基調,雖然未來大明還是會施行兩京製,順天府的首都地位得以保存,但很顯然,行政中樞還是以南京為主。

緊接著,又有幾個年輕士子或者官吏提問,由於大家都是第一次麵聖,心中既惶恐,又興奮,不少人連話都快說不清楚,更別說問出些什麼有價值的議題了。

卻是個穿著官袍的,隻是看服飾顏色,品級不算高,隻是七品的青袍而已。

二十出頭,麵色沉著,絲毫沒多少初見天子的緊張惶恐,倒是讓朱由榔驚奇。

但一開口,卻是石破天驚。

“如今戰亂初定,北方剛定,人口凋敝,常有人議論,未來北方官府,恐怕俱是南人主宰,不知陛下如何看待?”

這個問題就比較尖銳了,朱天麟甚至想上前嗬斥,但是被朱由榔攔下

稍稍思忖後,正色斂容答道

“對此,朕尚且沒有太多想法,但可以回複這位卿家的是,無論如何,不管南北,俱是朕之腹心,南北士子,自當同等視之。內閣已經有所備案,下一屆科舉,北方諸省將單設一科,盡量保持平衡。”

這話打消了許多河南本地士子心中的疑慮,紛紛口呼萬歲

但那位年輕青袍官員,卻隻是一拱手,絲毫沒有結束的意思,繼續發問

“罪臣還有一事不明”

“河南地處黃河之側,自萬曆以來,黃河愈加泛濫,無論是開封、徐州段中遊,還是兩淮下遊,水患頻發,再加上這十幾年戰亂不斷,堤壩殘破,兩岸百姓,猶如懸於虎口之上。”

“但若要治理黃河,所耗人財,何止千萬?如今國家戰亂方平,財政凋敝,不知朝廷如何作想?”

這個問題比之前還要尖銳

雖然黃河問題日益嚴重,說不得今年秋汛,又要決堤,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沒有提,就是因為二三十年都沒有好好修繕了,如今重新動工,實在消耗太大,一兩年之內,朝廷肯定不會有所動作的。

但朱由榔卻是依舊坦然,肅然回應

“孟子有言‘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朕不敢自比上古先賢,但亦絕不會坐視治下黎庶,遭此劫難,而無動於衷!”

“朕可以在此表態,治河乃朝廷施政頭等大事之一,哪怕財政再困難,哪怕朕砸鍋賣鐵,也絕不會放任河患蔓延不管!”

這番擲地有聲的回應,引得院中所有人屏氣凝神的關注

而那連番提問的年輕人,聞言之後,卻是肅然躬身,深深一禮

“陛下仁德!”

但朱由榔卻起了興趣

“你自稱罪臣,莫非是偽清反正的官員?”

那人躬身回應道

“罪臣朱之錫,原偽清山東巡撫,愧對陛下!”

朱由榔身側陪同的朱天麟也解釋,其人原本反正,又提了圖海、豪格二人的頭顱,於是被留用專任。

隻是待遇肯定不是巡撫了,如今隻是知縣而已

但朱由榔聞言,卻是長歎,上千數步,扶起對方

“朕聽說過你,你在山東巡撫任上,致力於修繕河道,戰後,亦是因為韃子策劃毀壞黃河大堤,才決意反正。”

“你不過二十出頭,當初甲申之時,方才十幾而已,並未入仕,何來有罪?反倒是愛民、護民之誌,令人感動!”

“既然你一心要投到河務之上,朕又豈能置賢臣、循吏而不顧呢?”

隨即下旨,加朱之錫河南按察副使,兼巡視河道

朱之錫也不推辭,隻是深深再拜。

這番鄉校議政,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結束,一眾年輕士子官員,能夠親自問對天子,無不心潮澎湃,可謂君臣俱歡。

臨了之際,朱由榔還發表講話,算是總結

其中言道

“現在的北方,的確是被打爛了不假,但一張白紙,卻也好作畫,正式諸位青年才俊大展宏圖之時。”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