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起事

到了河淮以北,就已經算作北方了,相較於南方一年兩收,故而農忙時節長些,北方的農忙時節要稍短,主要是四月初到六月這兩個多月的光景。

此時正是時候。

但戰事一啟,又哪裏顧得了這些?清廷先後征發山東民壯約三萬人,在兗州府、東昌府的大運河沿岸,負責轉運糧草。

好在不同於中路和西路戰場,東路方麵,無論明清雙方,都有一條現成的運輸大動脈——京杭運河可用,故而後勤對人員的壓力倒是不大。

不過,隨著戰局的發展,邳縣和宿遷,這兩個大運河旁的重要城池被明軍占領以後,運河的轉運線路,隻能延伸到微山湖南側的嶧縣和沛縣一帶,再往南,就進入明軍控製水域了。

故而,兗州府所屬的濟寧、滕縣、魚台、嶧縣四地,就成為了清軍後勤線路的樞紐。

來自濟南府、東昌府和北直的輜重糧草在此卸船,並以民夫轉運到沛縣圖海手中,供應徐州戰局。

這也是李化鯨、於七挑這個時候,在魯南起事的原因。

於七在微山湖,與諸多頭領會晤,達成共識後,各地榆園軍勢力便開始準備。

其中力量最強大的一股,也是此時於七親自領導的,乃是在滕縣北部邊境,與鄒縣相連接處的鳧山。

鳧山又名八卦山,於地勢較為平坦的魯南淮北地區,算是難得比較複雜的山地丘陵地帶,又緊靠獨山湖、南陽湖等微山湖附屬水係,易於隱藏。

於七在這裏,招攬了不少明末以後,失業的漕兵、漕工群體入夥,再加上一些戰爭中散落的江北四鎮亂兵,合攏四百多號人馬,嘯聚山林。

在兗州地界上,漕兵、漕工算是榆園軍主力之一,就像裁汰驛站裁出個李自成一樣,由於漕運斷絕,山東地界上,對於運河沿岸,原本靠此吃飯,數以萬計的民夫,無異於砸飯碗。

這些人大多本就是因為無地失地,才幹了這體力活計,失了飯碗後,便淪為流民,變成了各路山匪流賊、地主武裝的兵源之一。

對於北方百姓而言,滿清入關倒也並非百害而無一利,至少最顯著的影響就是,這大大緩解了北方各省激烈的階級矛盾。

換個說法,在八旗的鐵蹄之下,對於北方各省百姓而言,民族矛盾壓倒了階級矛盾,無論是失地流民組成的山湖流寇武裝,還是地主士紳們豢養作威作福的家丁黑手,頓時間都有了共同敵人。

因為,清廷固然願意與士紳階層媾和,但這裏主要指的是更為強大的江南士紳。

至於北方各省的地主,抱歉,你以為八旗跑馬圈地,圈的地都是從哪來的?

自耕農有這麼多地圈嗎?

於是乎,榆園軍起事的人員構成中,除了流民義軍外,地主武裝也占比不小。

曆史上的榆園軍起義,之所以能夠連州跨郡,席卷半省,就是因為有大量的北方地主支持。

要知道,封建時代,“皇權不下縣”,朝廷在一個地方,真正能夠維持的力量,是很弱小的,撐死就是縣太爺、縣丞、主簿,和幾十號小吏、衙役。

那麼他們憑借什麼進行階級統治呢?

靠的就是地方的宗族豪強勢力,或者說地主士紳,和平時期,他們能幫助縣衙征收稅賦、維持治安,戰時也是籌措糧餉兵源的主要經手人,縣中命官以下,那些個管理具體事務的吏員,主要也以這些人為主。

所以顧炎武才會感歎,“百官者虛名,而柄國者胥吏而已。”說得就是這些人,他們上連接朝廷,下直接接觸百姓,雖然說,他們的存在,是封建社會最大的問題所在,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也是政權能夠穩定存在的關鍵。

隻有獲得了這些人的支持,縣太爺的命令才出得了縣城,那麼換句話說,一旦失去了這些人的支持,都不需要他們反抗,哪怕隻是中立呢?

故而,曆史上才會出現那種農民一朝揭竿而起,連州跨郡,響應上千裏,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些人對朝廷失去信心後,冷眼旁觀的結果,如黃巾起義,看似浩大,一旦士紳豪強們組織起來,不難撲滅。

而此時的北方各省,就正處在這樣的矛盾臨界點上......

於是乎,響應鳧山於七的,除了微山湖周邊十多股湖匪、山匪流民武裝外,還有滕縣、鄒縣、魚台的十餘家地主。

這些人有的是原明朝士紳,在清廷統治下,喪失了政治和經濟特權,當然有理由不滿,還有些是胸懷野心的吏員,想在風波之中博得一官半職,改變家族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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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山湖西側,魚台縣,古亭鎮

楊氏是當地大族,宋代以前,評價一個士紳家族算不算大,靠的是出過多少兩千石大員,多少宰相;而宋代以後,科舉興起,客觀上為中小地主打開了一扇門,於是乎,族中出過多少進士、舉人,就成了最重要的標準。

楊氏就是這樣一個大族

自明初以來,先後中了兩個進士,八個舉子,山東在北方各省中,算是科舉之風比較盛行的,這個成績已經相當不錯,直至崇禎時,楊氏都還有族人在濟南府當縣丞。

故而榆園軍聯絡各地抗清勢力之時,楊氏就屬於那種士紳抗清力量的代表,率先響應。

要說大族就是大族,元、明、清三代,蓄奴成風,這些大族,僅是家中仆役、佃客組織起來,就是一股相當駭人的勢力。

楊氏在古亭鎮有田三千八百餘畝,佃農一百三十多戶,加上族中長工、奴仆、家生子等,拉出兩三百號丁壯並不困難。

做出這番決定的,是四十出頭的族長楊任寧。

他原本在崇禎時,在兗州府做過府衙典吏(吏員最高品階),是個有見識的,這些年家中再也沒出過一科進士,家族影響也多有下降,他便起了心思,招來自家兩個兒子和幾個庶弟議事。

“這次起事,說不得便能決定咱家日後百年富貴!”

楊任寧決然道

“你們也都是讀過史書的,如今這天下局勢,若拿出一個比方來,大抵就如那當年後漢光武興業之時。”

“天下動亂,也意味著以前的人物家聲都得重新洗牌!誰若是能在陛下定鼎之前,出力多,日後便能在新朝之中,有一席之地。”

“若是最好,當然是在陛下流落之際,跑到肇慶去,做一個北道主人,從龍功臣,可畢竟是錯過了。”

“如今王師北伐,眼看著勢如破竹,頂多一兩年內,便能見分曉,這就是最後的機會了!”

庶弟楊任平遲疑道

“可......咱們家,就算老少齊上陣,湊出三百丁壯就頂天了,能做多大事啊?”

楊任寧不屑一笑

“怕什麼,咱們手裏固然隻有兩三百,那我問你,那魚台縣太爺手裏有多少人?”

“但......那畢竟是官府啊!”

楊任平還是有些害怕

卻見自家兄長搖搖頭,道

“所謂官府,那得有人認,才算官府,若是沒人認,不過就是個幾十號人住著的大院子罷了。”

“如今像我們家這種大族尚且蠢蠢欲動,何況縣中其他士紳之家?怕是都在觀望,沒了這些人的支持,那縣太爺手裏還有啥?兵馬都在前線呢!”

長子楊衡雲是個懂事的,當即請命

“大人(古人稱長輩為大人)就說吧!咱們該怎麼幹?”

楊任寧頷首,接著嚴肅吩咐道

“前兩天那知縣不是來人通知嗎,說是要再征發一百五十號丁壯參與漕運,二弟,你就讓人放出話去,說官府要征發穀亭鎮所有青壯,還要向每戶多征五鬥糧!”

“屆時必然群情激奮,你就煽風點火,激起大家夥的情緒。”

又轉頭向自家兩個兒子

“你們兩,帶著兩百號佃客、家仆,把鎮裏巡檢司衙門給圍了!記住,一定要放火!讓全鎮都能看見。”

“然後二弟你就讓人喊,鎮裏大戶帶頭反了!知縣要來屠鎮!”

“到時候這全鎮百姓,俱是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