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還旆

朝陽初上,城中秩序重新恢複了穩定。

入城之後,在陳子龍、冒襄、夏完淳等人協助下,焦璉、王興等明軍諸部開始重新控製各個要衝、官衙、城門。

當然,其中也鬧出不少問題,比如相較於焦璉等經過多次整頓的光複軍將士,馮信、陳澤所率的海軍諸部軍紀就相當糟糕了,入城之後,弄出不少劫掠、勒索,不聽軍令,到處亂竄的事情。

好在陳子龍發現後,及時向接著入城的李過反應,李過當即下令,從教導師中抽調人手組成督紀隊,巡查各處,嚴肅軍紀,砍了二十多顆頭顱,算是將人馬收了回來。

當然,其中自然也會引發光複中軍和海軍間衝突,但到了眼下這個狀況,海軍這些兵頭子也明白自家富貴榮華還在那位天子身上,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鬧事,隻得灰溜溜帶著兵馬被趕到城北軍營駐紮。

至於城內各處火災,直到天色大亮後,才逐漸在全城軍民的努力下撲滅,不過損失依舊不小,至少有幾百間房屋被燒。

皇城之中的火勢也基本停息,唯獨奉天殿實在太禁燒了,到了午後才逐漸平息,從整個紫禁城來看,大概五分之一的建築遭到了破壞。

天子還旆是一件相當隆重的事情,縱使此時軍中沒有大臣跟隨,但城內的陳子龍等人也絕對不會輕視此事,朱由榔隻好先在城外聚寶山大報恩寺暫住一晚上,第二天沐浴更衣,準備入城。

城中李過、焦璉、陳子龍等人忙活了一宿,連忙把亂糟糟的城門和街道收拾好,聽聞天子象征的華蓋、六駟居然被宰了吃肉,一些士子和學究當場破口大罵,直言日後絕對要參李過等人一本,居然連天子的車馬都保不住,要爾等何用?

可不管如何,沒了就是沒了,南京城裏若是雞飛狗跳搜一番,倒也不是沒可能找出六匹白色駿馬來,但朱由榔卻主動拒絕了,表示“朕持幹戈而定社稷,所賴者兵民耳,已張威勢於天下,何須繁瑣儀節傍身?”

大概意思就是,老子的權威,在桂林、在軍山湖,就已經樹立得不能再高了,還需要用什麼虛頭巴腦的儀仗來虛張聲勢?

於是乎,朱由榔身著全套甲胄,騎著李定國所贈,從多鐸那邊繳獲的戰馬,直接,領著親衛入城。

大軍擦拭兵器、嚴整隊形,分為多個方陣,從聚寶門入城,經由鎮淮橋,一路北行,穿過整條城中大街。

甲申之難過去不過數載,就江南地區而言,明廷依舊是人心所向,尤其是對於地主士紳階層而言,這種合法性依舊沒有完全消退,故而天子鑾駕入城之時,士紳們自發以黃土鋪道,跪地相迎,相比於把漢人官紳集團排擠在核心層之外的滿清,他們無論是從政治上,還是文化上,自然都對明廷的回歸歡欣鼓舞。

當然,朱由榔拒絕城中陳子龍等人安排儀仗,堅持帶甲騎馬入城,其實也是在表明某種姿態,光複了南京,毫無疑問就意味著,光烈朝廷的統治核心要從兩廣轉移到江南。

江南是文官士大夫集團的大本營,作為明朝統治階級中占比最龐大的存在,一方麵,他們是朱由榔這個政權穩定的基石,至少在新興資產階級力量崛起之前,失去了這些人的支持,朱由榔的下場恐怕不會比洪承疇好到哪裏去。

但另一方麵,朱由榔想改革,想摒棄之前導致明朝滅亡的老路,就必然會和他們發生矛盾,故而又不能全盤接受這些人主導光烈朝的政治。

事實上,光烈政權和之前的弘光、隆武乃至於魯監國都有本質不同,因為之前幾個南明政權,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江南士紳集團的影響甚至直接支持。

唯有光烈朝,幾乎完全是靠孤懸嶺南的兩廣官僚機構做根底,靠朱由榔個人東拉西扯,以抗清的“民族統一戰線”為旗號,生拚硬湊捏合出來的。

於是,這個橫空出世的政權組成上,有兩廣官僚、有閩粵海商、有農民軍將士,甚至有西南土司,但唯獨就沒有江南士紳。

它從血緣上,就缺乏江南士紳們的介入。

於是乎,文人士大夫們尷尬的發現,自己的確等來了夢寐以求的大明中興,但問題是,這個中興後的大明,好像跟自己沒什麼關係?

當然,作為主導了整個明中後期政治生態的龐大利益集團,江南士紳當中也不乏明眼人,如薑曰廣、陳子龍等人,就是發現了這個問題,提早和南邊朝廷溝通,在這列火車到站之前,趕上了末班,給自己混到一個難得的政治地位。

可剩下的呢?

陳子龍等人,看似在迂腐地爭一個“禮儀問題”,實質上,其背後的意圖是在試探朱由榔的態度。

大明要中興了,那麼這個中興後的大明,和之前那個大明還是一回事嗎?

之前的政治生態在這個全新的光烈朝還管用嗎?

這些道德君子、東林複社的徒子徒孫們,世代名門的大儒們,他們的位置在哪裏?

這才是真正的矛盾所在。

就像當年的“大禮議”一樣,宗廟裏要不要多個牌位是小事,誰在朝堂上說了算才是大事。

朱由榔的回答也很明確,“朕以幹戈定社稷”,也就是說,我的合法性權威,並非是拿下南京後才確立的,而是早在桂北、軍山湖,用空前勝利明確的,那個時候,你們在哪?

朱由榔當然不會蠢到打擊排擠他們,但合作的前提,必須是以我為主。

很顯然,形勢比人強,陳子龍他們的偃旗息鼓,已經說明了結果。

正如王夫之說的那樣,當多鐸腦袋被砍下來的那一刻開始,朱由榔說的話,就算文官們再不同意,難道就無效了嗎?

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赤紅色旌旗與鮮明甲胄於陽光映照下燦燦生輝,南京城內數十萬人口,超過一半都擠在街道兩側,張頭探望。

街頭巷口,不乏有鞭炮鳴響,隨處可見被剪下來丟到路邊的發辮,以至於有人收集起來賣錢,畢竟假發這個行業在古代就很發達了。

等到那杆三丈高的金黃色龍纛從聚寶門穿出,縱使於諸多甲士護衛下,很難看到天子的身姿,再加上威勢之下,大多數人也不敢抬頭看,但紛紛跪地的萬歲之聲依舊響徹天際。

朱由榔勒馬行在隊伍中央,經過兩年多的鍛煉,見過不少大陣仗的他還是能鎮定自若的,但心中澎湃依舊難言。

金黃色甲胄與白色高大駿馬格外顯眼,年輕的麵孔迎襯下,竟是有些英姿颯爽,當年李世民“太宗十八舉義兵,二十有四功業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想必也是如此意氣風發吧。

隊伍並入皇城西側的太平街,李過等人在此接駕

“臣等未能保全宮城,罪無可赦,請陛下降罪!”

一眾將帥跪地請命,這也是理所應當的政治姿態,畢竟奉天殿被焚不是小事。

“宗廟都還完整吧?”

朱由榔勒馬而立,倒是沒責備什麼

“回稟陛下,宗廟、社稷壇均未受損,臣等已派兵馬在外封鎖護持。”

跪在後麵的焦璉回應道

朱由榔略微頷首,看著不遠處,不知多少年沒再啟用,顯得有些荒涼、蕭索的南京皇城宮牆道

“也好,既然是中興,就讓他洪承疇帶著以前的破舊一起滾蛋,該有點新氣象了。”

隨後讓眾將平身,策馬當先,駛入皇城,自巍峨的承天門而進,兩側宗廟社稷,肅穆排列,宛若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