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王青並沒有感恩自己的父親對於這個家庭的無私付出,反而覺得他的父親毀了他和他的姐姐。
眾人不是經曆者,沒辦法去評判王青的父親怎樣,俗話說,未經人苦,勿勸人善。
寧秋水他們所在的世界裏,像王青這樣的家庭少之又少,能有他這麼悲慘境遇的,幾乎沒有。
但若是放在血門之中那個充斥著『惡』與『腐爛』的世界裏,好像發生這一切並不奇怪。
“……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我沒有被我父親逼著去讀書,我可以幫著他做很多事,生活清貧些又怎樣,至少能和家人在一起,至少他不用去賣血,我的姐姐也不會……”
王青說著,那些教室門口的『王青』開始移動了。
先是501。
那個沐浴在陽光之中的,昂首挺胸的『王青』,背著自己的書包,朝著眾人這頭走來。
路過眾人身邊的時候,它看了坐在廊道上的王青一眼,臉上還掛著青澀和稚嫩的笑容,絲毫不知自己未來即將遭受的苦難。
一笑之後,它又背著書包繼續前行,走到了走廊的另外一頭,那裏已經不再是牆壁,而是變成了一個漆黑的通道。
剛入學時候的青澀『王青』,就這麼頭也不回的進入了漆黑的通道之中。
目送他離開之後,一直沉默的寧秋水忽然問道:
“王青,你的姐姐又是怎麼回事?”
王青望著走廊盡頭的漆黑,有些出神:
“她啊……她明明那麼瘦,卻像一座山。”
“姐姐從小便對我很好,但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她最愛的弟弟,最後卻被她活活壓死。”
它說著,身上的氣息逐漸變得不穩,怨念在廊道裏幾乎釀成了河:
“父親的固執與頑固,我可以理解。”
“可她明明跟我是同齡人,為什麼要自作主張地為了我的學業拋棄自己的未來?”
“她有什麼資格決定這一切?”
“她有什麼資格?!”
“她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她知道我想要什麼啊!”
王青捂著臉,瘦弱的身體在座位上扭曲,語氣瘋癲:
“這些賤人,賤人!!”
“讀書……明明是這麼純粹的一件事,他們一口一個『讀書是為了自己讀』,可轉頭就把這麼多東西全都拋給我,讓它們壓在了我的身上,讓我喘不過氣!”
“他們為什麼不直接一開始就殺了我?!”
“為什麼要逼我?”
“為什麼都要來逼我!!!”
它閉口不提自己姐姐當年到底遭遇了什麼。
對於一個能夠平淡講述出父親與家庭當年所經曆的一切不公與陷害的人,卻在麵對和自己姐姐有關的問題上時,選擇了回避。
可見,這件事情在他的心中執念究竟有多深。
見它這副模樣,寧秋水沒有再詢問和它姐姐有關的事。
第二、三名『王青』背著書包從眾人麵前經過,『他們』同樣與走廊裏那隻癱坐在座位上的王青對視了一眼,臉上掛著獨屬於青春的笑容。
不同的是,這兩名『王青』的臉上多了些成熟,少了些青澀。
直到『他們』沒入了走廊盡頭深不見底的黑暗,王青瘋癲的語氣才稍微恢複了些許平靜。
又或者,它變得更加麻木了。
“我姐死了。”
王青說道。
“因我而死。”
八個字過後,王青不再提它的姐姐,凝視著走廊盡頭出神,像是一尊陷入泥潭的雕塑。
“這不是你的錯。”
司興莉不知道怎麼去安慰王青,隻能說出這麼一句。
王青抬起頭,眸子裏閃爍的腥光那樣駭人:
“不是我的錯?”
“不是我的錯嗎?”
“那又是……誰的錯?”
“你告訴我,那是誰的錯?”
司興莉張了張嘴,終於還是選擇了沉默。
她感覺腹中燒燃著幹柴,滾燙一片,可話到了喉嚨口,吐出來的卻是灰燼。
噠——
噠——
一道略顯沉重的腳步聲傳來。
504教室門口的『王青』動了,接著便是505、506、507……
『他們』身上的光芒漸漸消熄,臉上也沒有了曾經的笑容。
憂愁,化為了『他們』緊鎖的眉頭。
這幾名『王青』依然頭也不回地朝著走廊盡頭而去。
男孩的背……好像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彎的。
一直沉默的王青,終於又開口說話:
“我的同學們……從那過後,就沒有再稱呼過我的名字了。”
“他們叫我王小賴。”
“可我住宿學校三年,沒有賴過他們一丁點東西。”
他說著,自嘲地笑了起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身處在一座用鋼筋與水泥澆築的原始叢林。”
“四周行走的不是同類,而是一隻隻擇人而噬的餓獸。”
“我從未對他們表現出過我的敵意,可卻差點被他們分食。”
教室門前,一個又一個剩下的『王青』不斷沒入廊道盡頭的黑暗。
這個過程很緩慢,因為越到後麵,『王青』走路的速度也就越慢。
隨著『他們』離開,廊道上的王青身上那暴虐與不穩定的怨念開始漸漸平息。
“……後來的時間,我除了看書,就是在內心重複地追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
“我一遍遍翻閱自己的過去,尋找著那可能存在的『錯誤』,並且企圖修正它。”
“可直到我死前的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生活與試卷不同,有些問題……也許真的沒有答案。”
它說到了這裏,抬頭與512門口的『王青』對視著。
不知不覺,走廊裏隻剩下了這最後的兩個王青。
遠處,站在512門口的『王青』周身幾乎全部全部被黑暗吞噬,甚至寧秋水三人都看不清它的真實模樣。
但和他們身邊的那個王青不同,遠處的那個『王青』身上的怨念極重,隔著十幾米的距離,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瘮人。
二者對視了很短的時間,站在512門口『王青』還是不甘心地轉身,徹底與走廊盡頭的黑暗融為一體……
“上天對我還是太苛刻了。”
“我從未向祂苛求過什麼,隻是希望祂能再借我一個鍾頭……不,半個鍾頭就夠了。”
王青伸出手,將桌麵的那張沒有寫完的卷子拿起來放在麵前端詳,漆黑的眼眸中還掛著揮之不去的一種執念。
“……其他人不會想到,有一名考生為了走到這裏,他和他的家庭犧牲了多少。”
“我父親的生命、母親的疾病、姐姐的青春與前程,對於旁聽者來說,也隻是寥寥幾字。”
“上考場的前一天,我大病了一場,班主任想把我送到醫院去,但是被我拒絕了。”
“其實我知道,我的堅持毫無意義。”
“我的身體早就已經在長時間的自我折磨中崩潰了,就算能完成這場考試,我也沒法活著去讀大學,去完成自己和家庭寄予的期望。”
“可我不貪心,我真的不貪心。”
“我就隻是想要完成這場考試,想要做完這件原本就很簡單,很純粹的事。”
“就像……我曾經一直希冀的那樣。”
“——完成我的學業,完成這場所有學子都會經曆的考試,為自己的青春交上一份答卷,塗上歪歪扭扭的色彩,證明自己曾經來過。”
“可惜……我再也沒機會了。”
它自嘲地笑了笑。
“從我出生,再到長大,我所經曆的一切幾乎都沒有公平可言。”
“唯獨這一次,當我無比希望『公平』不要降臨的時候,它終於降臨了。”
王青抬起頭,看著麵前的三人,目光遊弋片刻之後,最終落在了寧秋水的身上:
“你說得對,『時間』從不等人,無論你我是誰。”
“隻有它,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它一邊說著,忽然從身上摸出了一個『沙漏』。
“我的故事已經走到了終點,感謝你們聽完我這糟糕的一生。”
“但我還有一個沒有完成的心願,如果你們願意幫我這個忙,我就把這個『沙漏』交給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