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一過,天子就要開筆了。而各地大大小小的衙門也將重新開印,開始處理公務。這其中最重要的除了春耕,便是春闈。
因為今年的春闈是去年加了恩科開考的,而前年已經考過一次,所以比起之前等了三年的舉子,今年的人——
還要更多。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人人都想著前年已經把最出色的那拔人考走了,都想來今年撞個大運,所以報名的人自然更多!”
看奉命帶她們出宮的素瑾姑姑,撩開車簾看著那些已經參加完會試的龐大舉子們略顯疑惑,閔雙桃快言快語的替她解了惑。
又望著悶坐在旁的寧芳,意味深長道,“所以真正聰明人才會知道,那冷灶燒的人多了,便也成熱灶了。”
隻是很快,她又自己沒話找話,圓了一句,“等到回頭殿試的名單下來,不知又有多少舉子要‘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了。’”
素瑾姑姑聽得也笑了。
她能在尚宮局掌管事務,雖少了些機變,卻也不是泛泛之輩。
淺斟低唱一詞乃是大才子柳永落榜後所作,更加明白閔雙桃的前一句話,其實說的是寧芳。
自元宵那日她大鬧群玉殿後,人人以為寧芳養好了傷,必是要到禦前去伺候著的,誰知她竟是沒去。
借口養傷直拖過了正月,等宮中都為了皇子公主們的婚事忙碌了起來,而身為宮中女官的寧書女,自然也得了差使。
象今日,她們便是去大臣家中相看千金。
說來,素瑾姑姑倒是挺佩服寧芳這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沉得住氣。
說實話,若她養幾日傷就去了禦書房,隻怕頓時要給人當成靶子,明裏暗裏的紮刀子。私底下,連尚宮局的管事姑姑們都不止一人對寧芳的好運,表示過妒忌。
可寧芳偏偏沒去,反而隱忍下來。
隻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若不是這女孩背後有高人指點,連素瑾都覺得她的心思有些深不可測了。
因她的時間實在卡得極好,隻要拖過了正月,皇上就得有半年要忙了,不大有工夫枋得起她。否則就憑她這示過好,還敢玩若即若離這一套,首先皇上就不能容她。
但因為拖過了正月,皇上也忙,所以隻會覺得她這會子不湊上前來,是她懂事。於是在二月二龍抬頭那天,還特意賜了她一碟子春卷。
這就能看出皇上心裏有她,旁人也不敢輕慢了。
好在素瑾雖跟寧芳沒什麼交情,卻也不曾有何仇怨。況且寧芳隨她出來當差,也是文鴛姑姑親自分派的,大家好生把人相看了,回宮複命才是正緊。
不一時,車停了。
素瑾年紀雖長,但女官身份更尊。她才想起身,卻見身材嬌小的寧芳輕靈的率先出去,推開車門。
這便是給她麵子,奉她為尊了。
素瑾心下滿意,心想難怪文鴛那樣一個冷冰冰的人也肯疼她,實在是這丫頭會做人。
隻寧芳出了車門,卻皺眉站在了車轅上,“你起來,給我把腳踏拿來便是。”
素瑾眯眼從車縫一瞧,原來是今日來的忠勇伯府,派了個十來歲的男孩給人當腳踏,寧芳心善,不願踩下去。
可旁邊忠勇伯府奉命前來迎接的管家還是誤會了,“姑娘別看他小,可穩當得很。您放心踩吧,摔不著您。”
眼看寧芳越發不高興,素瑾姑姑一想,便出言相幫道。
“說換腳踏,你換來就是。眼下正值春天,萬物生發的季節,連皇上親自下個禦田,都連株秧苗舍不得踩。咱們不過下個車,倒要踩這正長身子骨的孩子,可是不敢下腳呢!”
管家一聽這話,嚇得變了顏色,連聲叫那男孩起來,又親自奉上腳踏道。
“我們家可不是不守規矩,全是小人自作主張。想對宮裏來的姑姑姑娘們恭敬些,才讓人如此,此後必不敢了!”
又對那男孩欲蓋彌彰的說了句,“你依舊還是到後頭去喂馬,知道麼?”
素瑾笑了笑,放下簾子也不多話,一時三人先後下了車,便入了府。
倒是那男孩悄悄轉頭,看了寧芳一眼,然後搬著腳踏還給門房,便要到後門去準備草料。
有家丁低聲調笑,“你這小子倒是好命,白撿了一回好差事。否則就你這小身子骨,踩上三年,隻怕就再也直不起來了。”
男孩也不作聲,隻默默聽人說完,放下腳踏,便抬腳走了。
路上和暖的太陽照在他凍腫的耳朵上,實在是有些犯癢,他忍不住抬手輕輕搓了搓,便露出左臉上一個墨色的刺青,顯是罪人。
可他這麼小的年紀,那刺骨又顯得年代久遠,便極有可能是被連累的罪人之後了。
等走出眾人的視線之外,這男孩木訥的眼中,閃過一抹平素從不露於人前的精光,忽地步履敏捷的繞到了一處僻靜的柴房。
因今日要招待宮中貴客,下人們不敢隨意走動,倒是無人察覺。
輕輕敲三下窗戶,裏頭露出一雙美麗卻憔悴的大眼睛,“你怎麼來了?是終於肯幫我了?”
男孩瞥她一眼,“你想哄著我放你逃走是不可能的,你我皆無身契,我臉上還有刺青,隻怕才助你逃出城門,你就會把我扔下走了。”
裏麵默了一時,冷聲問,“你既然都猜中了,為何還來?”
男孩道,“因為今兒恰好有個絕好的機會,你若不怕死,肯拿出性命博一博,倒也不是沒有一線生機。而你若真能翻身,我自然也能收到好處。”
“什麼機會?”
男孩輕聲道,“今兒宮裏,來了一位心善的姑娘,我也不知此事會不會成,但於你而言,這是唯一的機會了。於我,也是一個翻身的機會。”
裏麵又沉默了一時,方咬牙道,“你說!我要怎麼做?”
※
那邊寧芳一行進了忠勇伯府,便是那個裁縫出身,替主擋災,後又以美人起家的蔣家,也很是開了一番眼界。
無他,美人多啊!
就算還沒見著正經主子,但一路越往裏走,家中下人都容貌標致。
且這忠勇伯府雖小,大概還沒有英王府四分之一大,但給家中女孩兒修的小院倒是精致之極。
雖隻有一明兩暗,或兩明兩暗的小房子,但皆是獨立的小院,前栽花後牽藤的,還有些小小假山仙鶴點綴其中,便是七八套擠在一處,也還是頗有幾分賞玩之處。
素瑾姑姑在蔣家女孩子們住的園子前略站了一站,便笑道,“都說蔣家千金甚是嬌養,果然名不虛傳。”
此時前來招呼的已經不是管家,而是蔣家少夫人於氏了。她的丈夫雖不出息,但公公卻是吏部侍郎。也是除了老邁的蔣老侯爺外,府中真正有話事權的人,所以她才能夠出來露臉。
“姑姑過獎了。別看她們院子修得還能看,但教習更嚴。姐妹們誰若學的才藝不好,便是連屋子也保不住的,得讓給姐妹們。”
這個寧芳也有聽說。
在蔣家,不分嫡庶,隻論姿色才藝便可決高下。雖
說這也算是蔣家起家的秘決,可此刻看於氏這般得意洋洋說起來,仍讓人覺得,十足暴發戶之極。
否則哪個世家會把這些才藝當成考核女孩們的唯一標準?
說得難聽點,這跟青樓裏爭頭牌又有什麼兩樣?
也就是永泰帝喜好美色,才會給孫子們找這樣媳婦。否則便是寧家,也絕不與這樣門第結親的。
倒不是歧視蔣家女孩,說人家個個不好,而是這樣嫡庶不分教養出來的女孩,也許會有極其出色的,但也一定會對嫡庶之分有著太過深刻或獨特的看法。
譬如一個嫡女,卻因才色不如人,長期被庶女欺壓,等她做了正妻,會怎樣對待妾室及子女?
若是庶女,憑著才色壓倒了嫡女,等她做了正妻,又會怎樣對待妾室及子女?乃至處理妯娌姑嫂家的關係?
寧芳不能說蔣家這麼做就錯了,人要進步,確實得有壓力。但象寧家這樣保守些的人家,大概還是更喜歡在傳統教育下養大的女孩。
也許這樣的女孩在才藝上不會有蔣家女孩出色,但她們起碼在嫡庶的認知上會更溫和一些,也符合傳統世家的要求。
隻是寧芳今天來,卻不是為了看蔣家的嫡庶女孩子們,她的心中,另記掛著一事。
好在素瑾姑姑也隻是在園門前看了兩眼,便轉身隨於氏去了後頭正房。那邊,蔣侍郎的夫人,蔣二太太正帶著女兒,在此恭候。
客套話過去之後,打算和皇孫聯姻的蔣家小姐,羞答答上前來見禮了。
十足的美人兒,這沒什麼可說的。難得還是嫡出,就更好了。
素瑾姑姑先問了幾句話,無非是些禮儀規矩方麵的,然後就該宮中書女問話。
看寧芳沒吭聲,閔雙桃便先開了口,考問那姑娘幾句詩詞歌賦,才藝談吐。眼看蔣家小姐對答還算流利整齊,這相親的第一關就算過了。
正當蔣家麵露微笑,以為大事已定,寧芳卻忽地劈頭蓋臉問了句,“請教蔣小姐一句,何為孝?”
蔣家小姐一下懵了。
這題目也太大了吧?要怎麼答?
這位書女突然問她這個,是要考她,還是要為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