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所看的正是方才沒有抬頭的那名仵作,這人取了死者的胃內容物,用一個小容器裝起來,隨手一遞。
玉竹接了過來,仔細觀察。
“沒用,看這個看不出來中了什麼毒。”
仵作的聲音有些沙啞低沉,頭發亂蓬蓬的,低著頭看不到長相。
一個十二三歲的瘦小少年快步跑了進來,見玉竹蹲在屍體旁邊,不禁一愣,轉眼又瞥見她手中的容器,急急地伸手去接:“我來我來,這裏太亂了,小娘子還請到外邊去。”
玉竹把容器遞給他,向旁邊挪了挪,給他騰出點地兒。
瘦小少年是那仵作的徒弟,見她不肯離開,有些詫異,偷眼看看夜自寒,見他不置可否,便也不再操心這閑事,一心一意地看著師父動手。
反倒是那仵作聽到徒弟說話有些奇怪,抬眼看了看玉竹,目中掠過一絲驚訝,鼻子裏哼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幹活兒。
他方才遞出東西的時候根本沒看,還以為對麵蹲著的是自己徒弟呢,沒想到是個小娘子。這小娘子看著年紀小又幹淨漂亮,膽子倒不小,接了死人肚子裏的東西不說,還拿著看來看去的。
小徒弟聽到師父冷哼一聲,急忙解釋:“師父,我方才肚子疼,去了趟……”他看看玉竹,沒有把茅房兩個字說出來。
“下次離開要打招呼。”仵作頭也不抬地說。
“是是,師父。”
似乎感覺到玉竹的注視,仵作解釋道:“看症狀應當是中了美人蛛的毒,不過按死亡時間來算,好像又不是美人蛛。”
旁邊一個仵作應聲道:“是啊,這就奇怪了,美人蛛入口立斃,見血封喉,怎麼可能又拖了兩個多時辰才死嘛?”
“美人蛛的毒素中混有少量黃花蜘蛛的毒素,兩毒相克,毒性反而會發作得慢一些。”
玉竹說道,看到所有的仵作都從屍體上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她。
“你是怎麼進來驗屍房的?快出去快出去!”
“哎喲小娘子,這可不是玩兒的地方,趕快出去——這誰家的孩子啊,家裏大人呢,趕快領出去!一會兒嚇壞了我們可不管賠!”
也有人好奇地打量玉竹:“這小娘子膽子倒大得很,九條鹹魚擺在這裏,都沒嚇著她啊?”
“都別嚷嚷了。”玉竹對麵的仵作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他在這幫子仵作中似乎很有威信,他一張口說話,其它人都閉上了嘴。
“說不得人家才是真正的高人呢。這位小娘子,你方才說的美人蛛和黃花蜘蛛的毒性混在一起,便會讓人晚上兩個時辰才死?”
玉竹微微點頭:“是的。”
“怎麼回事啊?沒聽說過。”
“小娘子是哪裏的,師從何人?怎麼來大理寺的驗屍房裏來了?”
“這位玉大夫,奉皇上之命前來協助查案。諸位可以同玉大夫商討一下,盡快將中毒原因和下毒途徑查清楚。”夜自寒的聲音響起來。
也不知是被夜自寒嚇著了,還是聽到皇帝的名頭不敢作聲,眾仵作立即低下頭縮著脖子,噤若寒蟬。
玉竹對麵的仵作抬起頭看她一眼,忽然問道:“莫非這位小娘子便是玉生堂的玉神醫?治好了時疫的那個?”
幾名仵作紛紛抬頭看過來。
玉竹客氣幾句,站起來回到夜自寒身邊。
“就是這樣了,死者是中了美人蛛和黃花蜘蛛的混合毒素,延長了死亡時間,也讓毒性看起來更不明顯。”她笑了笑:“不過下毒者也真是蠢得厲害,這麼多人同時死去,便是下毒下得再隱蔽,也掩蓋不了事情的真相。”
夜自寒微微點頭,神情和煦地看向她:“那咱們就出去吧,你受累了。”
“哎哎別走啊,”那名蓬著頭發的仵作道:“玉大夫你還沒說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中了黃花蜘蛛的毒,死者的氣管和肺部會變硬沒有彈性,你們可以試試。”
幾名仵作半信半疑地回去查驗屍體,便有人發出嘖嘖稱讚聲:“不錯不錯,這位小娘子大夫說得不錯。”
“甘三你這次可栽了,這位玉大夫比你厲害多了。”
甘三?
跟著夜自寒向外走的玉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據說這位甘三是上京城中最有名的仵作,號稱可以讓死人說話的。
她竟然在這位前輩的麵前露了一手?
玉竹的小女孩心性發作,得意地偷偷笑了起來。
夜自寒看著她彎了眼睛,皺起了小鼻子,一副小女兒家得意洋洋的樣子,心下又是好笑又是喜悅,麵上露出笑容,忍不住想去刮一刮她的小鼻子,一時間都忘了外麵還有一個討厭的燕青。
看著玉竹和燕青離開大理寺,夜自寒負著雙手,回到大理寺臨時給他安排的房間。
文書攤開在麵前,上麵寫了些什麼,夜自寒完全不知道,玉竹和燕青的身影似乎一直在眼前晃動著,他的眼前心裏滿滿都是玉竹側著頭,嬌俏又熟稔的神情。
可是,那神情是對燕青的。
她叫燕青的名字,叫他惹禍精,跟他說話的語氣是熟不拘禮的,有時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有時又是毫不客氣的命令的語氣。
玉竹對自己呢?
夜自寒悲哀地想:她對自己永遠是那麼彬彬有禮,說話之前總是帶著客氣的笑,一口一個肖大人,對他既尊敬又疏遠。
到底是為什麼啊?
夜自寒想起玉竹剛來上京城的時候,兩人曾在月下縱馬遊覽京城,雖然她是被自己強擄來的,可那時的她對自己還沒有這麼冷淡疏遠。
那夜的情形似乎就在昨天,明亮的月光照著她的臉龐,她被自己講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她好看的眼睛彎了起來,挺俏的小鼻子皺著,嘴角邊露出一個酒渦。
夜自寒呆坐著,下意識地在心裏把自己和燕青比較了一番。
是啊,燕青出身名門,是手握重兵,深受皇帝寵愛的大將軍。
他自己呢?
夜自寒仿佛看到了幼年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