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細汗,又等了一會兒,鬱竹才被丫環領著出來,又坐著來時的馬車,直接把他們送到了新宅子裏。
這是一進半大不小的院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後麵有一個小花園,這時天氣還冷,園子裏除了幾棵樹外什麼也沒有,透著一股子蕭索的勁兒。
屋子裏倒是不錯,昨天就有下人過來燒了火,是以屋裏並不陰冷,家具之類的一應俱全,鬱歡和江氏正把從家裏帶來的東西歸置著放好。
見她回來,鬱歡跑過來笑道:“妹妹,我聽說你和爹爹見著縣太爺了?如何,縣太爺威不威風,是不是也像戲台上那樣留著長胡子?”
鬱竹被她逗笑了:“我可沒見著縣太爺,你得去問爹爹。”
鬱歡好奇得很,在她心裏縣太爺是很大的官兒,能夠見到縣太爺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情,她立即轉向田治輝,磨著父親盤問縣太爺的事。
田治輝被她纏得沒法,隻得滿足孩子的好奇心,一樣一樣地講縣令家的樣子。
“……縣太爺也要喝茶啊?他喝的是什麼茶?”鬱歡仔仔細細地問著,一樣也不肯漏下。
鬱竹笑了笑,向站在窗前的寶兒走過去,抬起頭來問他:“寶兒哥哥,可有張大伯消息了?”
寶兒搖頭,神色黯然,突然向田治輝說道:“田大叔,我想回鎮子看看。”
田治輝一怔。
據僥幸逃出來的人說,鎮子已經被燒成了白地,而且最近外麵的風聲很緊,胡賊幾乎每天都會出動,縣城附近的幾個鎮子和村莊都人心惶惶,家裏經濟條件稍好點的都拉家帶口地奔縣城而來,留下的都是實在沒辦法離開的,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離開故土的老人。
縣城的城門緊閉,每一個出入的百姓都必須拿到當地的路引才能放進來,凡是沒有路引的人一律不得出入縣城。
事實上知道鎮子出事的那天,寶兒就有回去看看的打算,隻是田治輝考慮沒有路引出不了城,勸他再忍一忍,等時局好些再去,寶兒雖然心急,也知道鎮子已經出事,遲去和早去沒什麼分別,隻得每天去羅家肉鋪守候,打聽消息。
現在田家治好了老夫人的病,路引就不再是問題,但其實所有人都知道,牛肉張恐怕已經是凶多吉少了,這個時候寶兒出城回鎮子去找他,其實是一種風險很大的行為。
但是看著寶兒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消瘦了不少的臉,誰也說不出勸阻的話來。
“寶兒哥哥,我跟你一起去。”鬱竹說道,看向田治輝夫婦:“我也想回去看看鎮子變成什麼樣了。”
經過一番爭論,在鬱竹的堅持下,最後決定由她和田治輝陪著寶兒回鎮子上,鬱歡多方哭求未果後,也就斷了這個念頭,隻是拉著寶兒和鬱竹的手,一遍遍地叮囑他們一定要小心。
殘垣斷壁,滿目荒涼,地上積著厚厚的黑色煙塵,隨著馬蹄輕踏揚起又落下。
曾經繁華的鎮子變成了白地,鎮上的幾株百年老樹被燒成焦黑的木樁,風吹過,無數灰白色的塵沙被卷起來打著旋兒飛向天空,成群的烏鴉和禿鷲飛起,盤旋一陣又落下。
這意味著鎮子裏有大量的腐屍可供食用,否則這些動物不會成群結隊地出現在這裏。
一群禿鷲猛然亂糟糟地飛起,似乎受了什麼驚嚇一般長聲尖叫,不甘心地在半空中盤旋。
隨著“奪”的一聲輕響,兩隻禿鷲被一支箭貫穿,一頭栽了下來落在一段燒焦的牆壁上,撲騰了兩下不動了,其餘的禿鷲驚恐地叫著飛散。
阿娜麗罕的外衣外麵穿著貼身的皮甲,臉上身上風塵仆仆,鬥篷的邊角地方還有幹涸的血跡。
一箭雙鷲,阿娜麗罕收起弓背好,策馬過去拿起獵物,取出小刀割開禿鷲的脖子,撥出自己的箭,在禿鷲的身上擦拭掉箭頭上的血跡放回箭壺,看也不看把兩隻禿鷲隨手扔掉,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對哥哥炫耀自己的箭術,隻是急切地繼續前行。
所有的房屋無一例外地被燒過,殘垣斷壁之間不時地出現殘缺的肢體,或是燒焦的屍體,阿娜麗罕一一看過去,蹙著好看的眉毛,小巧的嘴巴扁著,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
“哥哥,鎮子變成這樣,鬱歡和鬱竹不知道怎樣了,還有田大夫和嬸嬸,我好怕……”
阿娜麗罕做為草原上著名的少女勇士,在部落之間的比賽裏獲得過賽馬第一,箭術第一,角力第一,可以同時對敵三個壯年漢子而不落敗。
她曾經孤身麵對草原上的狼群也不眨一下眼睛,射光了箭囊中所有的箭,靠著一柄匕首同剩餘的狼群對峙,也曾經在病魔來臨時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直到失去神智的那一刻。
她對世界保持著天真和善意,卻也有奇妙的冷血。她曾經跟著族人去漢人的村莊裏鎮子上打草穀,除了第一次之外,她對那些死在弓箭和彎刀之下的婦孺再也沒有難受的感覺。
是的,比起自己的族人死在饑餓和寒冷之下,他們死在弓箭和彎刀之下也沒什麼稀奇的,獵人打狼,狼吃羊,羊又吃草,草好好的也沒招誰惹誰就被吃了,弱肉強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本質,沒什麼可傷感的。
可是這時的阿娜麗罕卻是扁著一張小嘴,美麗的眼睛裏隱隱有淚光閃動,她控製著自己不哭出來,像怕驚擾了什麼似的低聲說:“哥哥,歡兒她不會有事吧?”
阿米爾穿著簡單的輕甲,身上的血跡已經幹涸成褐色,他宛若沒聽到妹妹的問話一樣,神情沉肅一言不發地驅馬走著,盡管鎮上已經麵目全非,但他識路的本領很強,還是很容易地找到了田家所在的巷子。
田家沒有了。
事實上,整個鎮子都沒有了。田家的所在已經成了一片廢墟,跟周圍的其它廢墟混在一起,沒有什麼區別。
阿娜麗罕跳下馬衝過去,無措地站在這片廢墟前麵,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大聲哭了起來:“哥哥你騙我!你不是說派人來保護鬱歡和鬱竹了麼?怎麼還會這樣?”
阿米爾緩緩地下馬過來站在妹子身邊,一言不發神情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