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王允不得不上的賊船

虎狼之家,即便裝點得再喜慶,也透著瘮人骨髓的陰冷氣息。

相府正門肅穆威嚴,在王允眼中卻是一張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悠長的過廊中,一路張燈透著瘮人紅光,照亮腳下紅綢蜿蜒,宛如一條流向九幽深處的血河...

“太傅,請吧。”

侍者臉上的和煦笑意,落在王允眼中,亦變成了小鬼索命前的獰笑。

尖銳、刺耳且滿含譏諷。

陳賊來了,董賊便請他參加家宴,能有什麼好事?

無非是戲弄夠了,清算於他罷了。

真正踏進相府的那一刻。

王允反而釋然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挺直腰板邁開步子,大步向著正堂走去。

眾人皆醉我獨醒非我願醒。

如果有的選,王允寧願被陳賊一直欺騙下去,直到哪天莫名其妙丟了腦袋做個糊塗鬼。

而非像現在這般,帝恨友厭敵欺辱,深陷泥沼無法自證,亦為兩方皆不容。

每日惶惶如驚弓之鳥,完全不知等在明天的,是國賊討命的刀斧手,還是帝黨除逆的死士。

與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相比,死亡反而成了解脫。

王允先前不敢死。

畏懼死亡是一方麵。

更因為王允心裏清楚,即便是他死了,也會被釘在史書的恥辱柱上。

此時不怕...

隻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自以為董陳二賊玩夠了貓鼠遊戲,欲以他頭祭凶名。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何況王允堂堂太傅。

如果縮頭換來的不是忍辱負重和苟活,王允亦有大罵國賊而死的氣節!

可惜王允的憤怒來得快,去得更快。

正堂的門開了。

入目可及盡為虎狼爪牙將,人皆凶光以視之。

王允心一顫,重新佝僂了身子,低頭望著腳尖,恭敬地邁著小碎步往前騰挪...

董卓身邊為何鮮少文士?

蓋因麾下一眾驕兵悍將殺伐太重,人均雙手染滿無辜之血的屠夫劊子手。人殺得多了,身上自然沾染狠戾氣息。

尋常人在這般環境下待著,站著都難。

王允還能正常騰挪,就算是膽識過人了...

“王太傅,許久不見,身子骨不如往日硬朗了啊。”

輕佻的語調,熟悉的聲音...

潑天恨意在胸膛中瘋狂翻湧,長袖下指甲深深嵌入肉裏。

陳賊!!!

便是這狡詐之徒害他今日這般模樣!

人不人!鬼不鬼!身敗名裂!無處容身!!!

可...

王允不敢表現出半分恨意,抬頭時,一張老臉上盡顯荏弱唯諾。

顫顫巍巍朝著周圍拱拱手。

“老朽王允見過董相國,見過少府大人,見過郎中令大人,見過諸位將軍。”

換作往日,當朝太傅這般做派,自是引得一幫粗漢哄堂大笑。

今日王允竟見一眾驕兵悍將客氣衝他回禮。

張狂如董魔王亦未發笑,隨意地揚揚脖子,衝引路侍者吩咐道:“再添一席置於堂中,守住正堂,無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喏!”

王允茫然四顧,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夢境現實。

侍者搬來案幾置好酒菜,躬身去請:“太傅大人入席吧。”

酒有毒?菜有毒?還是斷頭飯?

胡思亂想間,王允顫著身子入席坐得端正,始終不曾去碰案上膳食,卻也無人催促。

“太傅。”

一碗雞湯抬到麵前。

王允趕緊起身,下意識抬盞對上陳叢手中湯碗,佝僂著身子擺出一副卑微態度。

“少府大人吩咐。”

陳叢笑著幹下一大碗雞湯,繼續道:“不知太傅可知祁縣王氏之事?”

王允強擠出一臉感激神態。

咬牙道:“祁縣王氏為禍鄉裏,抄家滅族亦不為過。少府隻沒家資而任彥雲為官,算是便宜他們了。”

“哦?”陳叢故作驚異道:“若是此事辦得不稱太傅心意,待到小子回轉時,便屠戮了王氏一族以正太傅家風,如何?”

王允大駭,哪裏還敢咬牙揶揄陳叢。

作揖深拜道:“不不不,少府大恩大德,老朽沒齒難忘,沒齒難忘...”

時人尤重家族傳承、延續。

陳叢特意先提王氏一嘴,隻為幫著王允認清現實。

好好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

膽敢三心二意,關中王氏滿門活不了,祁縣王氏同跑不掉!

大棒上完了,自然就該蘿卜了。

陳叢話鋒一轉,和氣道:“太傅還知感恩,這很好。那小子也願意代表嶽公,再給太傅一次選擇的機會。”

王允埋頭苦等良久,不聞董卓言語,便知陳叢真能代表董卓。

此時他已顧不上驚駭了。

唯唯諾諾道:“少府大人旦有吩咐,老朽莫敢不從。”

“好!”陳叢伸手托起王允,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不管怎麼說,我納了太傅義女,也算太傅半個女婿...”

王允連道不敢。

陳叢不再糾結,直言道:“太傅選吧,若為漢室之賊,現在便死,全族覆沒,頭顱懸於霸城門外供世人唾棄。

若為漢室忠良,則與我等一道,共扶大廈將傾,身前極盡榮寵,死後亦可福澤子孫後人,流芳百世。”

王允肝顫了一下,艱難咽下一口唾沫。

“不知少府口中‘我等’是指...”

陳叢一字一頓道:“司隸,關中,並州。”

王允的最後一絲幻想隨之破滅。

在此之前,其實他一直存在著一種理論翻盤的可能性。

如果奸詐背漢之人隻是陳叢而非曹操,所有一切都是陳叢利用曹操的信任暗中行事...

那麼。

隻要曹操在未來某一天裏察覺到陳叢的異樣,進而殺之,則王允身上汙名自洗。

陳叢雖是聲名顯赫,但若讓人在陳叢和曹操之間隻能甄別漢臣一人,大多數人依然會選曹操。

因為曹操隻身刺董、矯詔討賊、屯兵司隸與關中成對峙之勢、永遠擺出一副隨時欲與董卓決戰解救天子的姿態。

麵對這樣一個人,就算是飽受陳賊其害的王允也不太相信他能是賊,何況旁人乎?

最重要的一點是:曹操並非董氏婿!

但陳叢一句‘我等’之中竟然包括了曹操!

忠奸兩方暗通款曲之下,便是傾盡洛河之水,也沒辦法洗盡他身上汙名了。

因為...

在外人眼裏,所有的‘漢室死忠’都說他王允是賊。

外人眼中的,禍國惡賊皆說他王允為友...

他在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自證清白的前提下。

百十年後...

史官隻會記:祁縣王允者,字子師,世食漢祿不思報國,甘與賊伍。身死而累及宗族覆滅。

陳賊看似給了他兩個選擇。

事實上他根本沒得選。

這賊船,他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