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狼之家,即便裝點得再喜慶,也透著瘮人骨髓的陰冷氣息。
相府正門肅穆威嚴,在王允眼中卻是一張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悠長的過廊中,一路張燈透著瘮人紅光,照亮腳下紅綢蜿蜒,宛如一條流向九幽深處的血河...
“太傅,請吧。”
侍者臉上的和煦笑意,落在王允眼中,亦變成了小鬼索命前的獰笑。
尖銳、刺耳且滿含譏諷。
陳賊來了,董賊便請他參加家宴,能有什麼好事?
無非是戲弄夠了,清算於他罷了。
真正踏進相府的那一刻。
王允反而釋然了,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挺直腰板邁開步子,大步向著正堂走去。
眾人皆醉我獨醒非我願醒。
如果有的選,王允寧願被陳賊一直欺騙下去,直到哪天莫名其妙丟了腦袋做個糊塗鬼。
而非像現在這般,帝恨友厭敵欺辱,深陷泥沼無法自證,亦為兩方皆不容。
每日惶惶如驚弓之鳥,完全不知等在明天的,是國賊討命的刀斧手,還是帝黨除逆的死士。
與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相比,死亡反而成了解脫。
王允先前不敢死。
畏懼死亡是一方麵。
更因為王允心裏清楚,即便是他死了,也會被釘在史書的恥辱柱上。
此時不怕...
隻是被憤怒衝昏了頭腦,自以為董陳二賊玩夠了貓鼠遊戲,欲以他頭祭凶名。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何況王允堂堂太傅。
如果縮頭換來的不是忍辱負重和苟活,王允亦有大罵國賊而死的氣節!
可惜王允的憤怒來得快,去得更快。
正堂的門開了。
入目可及盡為虎狼爪牙將,人皆凶光以視之。
王允心一顫,重新佝僂了身子,低頭望著腳尖,恭敬地邁著小碎步往前騰挪...
董卓身邊為何鮮少文士?
蓋因麾下一眾驕兵悍將殺伐太重,人均雙手染滿無辜之血的屠夫劊子手。人殺得多了,身上自然沾染狠戾氣息。
尋常人在這般環境下待著,站著都難。
王允還能正常騰挪,就算是膽識過人了...
“王太傅,許久不見,身子骨不如往日硬朗了啊。”
輕佻的語調,熟悉的聲音...
潑天恨意在胸膛中瘋狂翻湧,長袖下指甲深深嵌入肉裏。
陳賊!!!
便是這狡詐之徒害他今日這般模樣!
人不人!鬼不鬼!身敗名裂!無處容身!!!
可...
王允不敢表現出半分恨意,抬頭時,一張老臉上盡顯荏弱唯諾。
顫顫巍巍朝著周圍拱拱手。
“老朽王允見過董相國,見過少府大人,見過郎中令大人,見過諸位將軍。”
換作往日,當朝太傅這般做派,自是引得一幫粗漢哄堂大笑。
今日王允竟見一眾驕兵悍將客氣衝他回禮。
張狂如董魔王亦未發笑,隨意地揚揚脖子,衝引路侍者吩咐道:“再添一席置於堂中,守住正堂,無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喏!”
王允茫然四顧,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夢境現實。
侍者搬來案幾置好酒菜,躬身去請:“太傅大人入席吧。”
酒有毒?菜有毒?還是斷頭飯?
胡思亂想間,王允顫著身子入席坐得端正,始終不曾去碰案上膳食,卻也無人催促。
“太傅。”
一碗雞湯抬到麵前。
王允趕緊起身,下意識抬盞對上陳叢手中湯碗,佝僂著身子擺出一副卑微態度。
“少府大人吩咐。”
陳叢笑著幹下一大碗雞湯,繼續道:“不知太傅可知祁縣王氏之事?”
王允強擠出一臉感激神態。
咬牙道:“祁縣王氏為禍鄉裏,抄家滅族亦不為過。少府隻沒家資而任彥雲為官,算是便宜他們了。”
“哦?”陳叢故作驚異道:“若是此事辦得不稱太傅心意,待到小子回轉時,便屠戮了王氏一族以正太傅家風,如何?”
王允大駭,哪裏還敢咬牙揶揄陳叢。
作揖深拜道:“不不不,少府大恩大德,老朽沒齒難忘,沒齒難忘...”
時人尤重家族傳承、延續。
陳叢特意先提王氏一嘴,隻為幫著王允認清現實。
好好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
膽敢三心二意,關中王氏滿門活不了,祁縣王氏同跑不掉!
大棒上完了,自然就該蘿卜了。
陳叢話鋒一轉,和氣道:“太傅還知感恩,這很好。那小子也願意代表嶽公,再給太傅一次選擇的機會。”
王允埋頭苦等良久,不聞董卓言語,便知陳叢真能代表董卓。
此時他已顧不上驚駭了。
唯唯諾諾道:“少府大人旦有吩咐,老朽莫敢不從。”
“好!”陳叢伸手托起王允,輕輕拍拍他的肩膀:“不管怎麼說,我納了太傅義女,也算太傅半個女婿...”
王允連道不敢。
陳叢不再糾結,直言道:“太傅選吧,若為漢室之賊,現在便死,全族覆沒,頭顱懸於霸城門外供世人唾棄。
若為漢室忠良,則與我等一道,共扶大廈將傾,身前極盡榮寵,死後亦可福澤子孫後人,流芳百世。”
王允肝顫了一下,艱難咽下一口唾沫。
“不知少府口中‘我等’是指...”
陳叢一字一頓道:“司隸,關中,並州。”
王允的最後一絲幻想隨之破滅。
在此之前,其實他一直存在著一種理論翻盤的可能性。
如果奸詐背漢之人隻是陳叢而非曹操,所有一切都是陳叢利用曹操的信任暗中行事...
那麼。
隻要曹操在未來某一天裏察覺到陳叢的異樣,進而殺之,則王允身上汙名自洗。
陳叢雖是聲名顯赫,但若讓人在陳叢和曹操之間隻能甄別漢臣一人,大多數人依然會選曹操。
因為曹操隻身刺董、矯詔討賊、屯兵司隸與關中成對峙之勢、永遠擺出一副隨時欲與董卓決戰解救天子的姿態。
麵對這樣一個人,就算是飽受陳賊其害的王允也不太相信他能是賊,何況旁人乎?
最重要的一點是:曹操並非董氏婿!
但陳叢一句‘我等’之中竟然包括了曹操!
忠奸兩方暗通款曲之下,便是傾盡洛河之水,也沒辦法洗盡他身上汙名了。
因為...
在外人眼裏,所有的‘漢室死忠’都說他王允是賊。
外人眼中的,禍國惡賊皆說他王允為友...
他在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自證清白的前提下。
百十年後...
史官隻會記:祁縣王允者,字子師,世食漢祿不思報國,甘與賊伍。身死而累及宗族覆滅。
陳賊看似給了他兩個選擇。
事實上他根本沒得選。
這賊船,他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