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的深夜裏安靜極了,月色被雲塊半遮半掩,昏暗地潑灑到沉寂在黑暗裏的山間盆地上,錯落有致的村舍被勾出銀色的輪廓。
冠如華蓋的樟樹旁,一座與周遭格格不入的農家小院還亮著昏黃的燈光。
楊秀娟後背貼著床腳,安靜地抱腿坐在地上,微低著頭,麵容模糊不清。
劉柱垂首站在她對麵。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婦人平靜地開口,那語氣不再溫柔,不再諂媚,更不再耍性子裝腔作勢,終於第一次以她本來的樣子麵對相識了將近一年的“丈夫”。
劉柱張了張嘴,又閉上。竟然不知兩人之間還有什麼可以交談。
楊秀娟嗤笑了一下。
“畏頭畏腦的,你就是這樣才會被人騙。”
一句話讓劉柱宛若被利箭穿胸,心髒驟疼,他忍不住緊了緊喉嚨。
雖然悲哀,卻不得不承認她所言非虛——是他太過軟弱,太害怕失去,才會到最後什麼都抓不到手心裏。
“放了我男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楊秀娟蜷起身子,閉上眼睛,沒了再掙紮的念頭。
“……你打頭起,就是騙我的?”劉柱突然沒頭沒尾問了一句。
楊秀娟掀起一隻眼皮看他,隻能看到背對著油燈漆黑一片的麵孔,還有延至自己腳下那長長的,如枯枝敗葉一樣蕭瑟的剪影。
“是。”她話音一落便感到剪影瑟縮的顫動,不由得心頭一陣悲涼。
事已至此,就再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楊秀娟將頭靠在床沿上,將這些日子堵在胸口的話一並傾吐了出來。
“剛才的男人叫胡海天,跟我自小定下娃娃親,年紀一到就招媒納聘,成了一家人。”婦人細長的眼簾半闔著,兀自沉浸在過往的回憶裏。
“他生性不好幹正經事,憑著一身蠻力氣混了幾年江湖,積攢下幾十兩銀子,還沒送到家,就全向賭場交代個幹淨。賭場催債喊打喊殺的,他沒辦法,就扔下老娘,帶著我從家裏逃了出來。頭幾天生怕被人追上,不敢走大道,翻山越嶺,渡河又渡江的,一路上吃盡了苦頭。”
劉柱想起初時見她,的確是一副落魄至極的模樣——四肢病瘦,小臉蠟黃,身上的衣裳也不知穿了幾日,全都破破爛爛,肮髒得一塌糊塗。正是那副樣子,才讓他完全相信了“逃災”的說辭,收留她住在了家裏。
“我們順著河摸到小安莊,誰也不認識,當晚就找了個無人的院子翻進去,剛好就是你家。”楊秀娟拍拍身後的床腳:“逃了那麼久,終於有張床睡了,能不高興麼?也是你傻,家裏收拾得這麼齊整,跟個婚房似的。胡海天見擺著那麼大的家具物件,猜你肯定是個富戶,就想從這兒掏點銀子再走,沒想到——”
劉柱接口道:”沒想到,我第二日就回來了。”
“被人聲嚇醒,我們慌忙從後麵院牆上翻過去,誰知跑到村口就不行了。又累又餓,我再也跑不動了。走投無路,他就出主意,叫我哄騙你混口飯吃,他去找個荒院子住著,等兩人歇好了,摸點銀子便走。”
楊秀娟說到此,禁不住捂著眼睛頓了頓。
她實在沒想到,劉柱會對自己那麼好,明眼能見的好,讓她不多想都難。她本想勸胡海天早些離開,那男人卻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放羊的有錢!”他說這話時眼睛都在放光,“你看他給你添的衣裳,買的胭脂水粉,哪一樣不是好貨!這姓劉的可有錢的很!”
楊秀娟當然知道,那都是劉柱進城販羊時,特意到市裏買來的。
“那我也不答應。我明明有男人,卻說自己是個寡婦,這傳出去已經夠上板子遭大刑了。要、要是再跟人成親,一女嫁二夫,就得被扒光了衣裳趕到大街上遊行去!我可受不得這個辱!”
“你是我媳婦,我都同意了,別人還能憋出個屁?”胡海天費勁心力地哄她,恨不得把她給供成肉身金心的活菩薩,“你就忍了這口氣,隻消半年,咱湊夠一百兩就跑路!保管一絲風聲也不透,溜得遠遠的!”
“說的好聽,前腳心肝好肉的叫,我要是叫那黑瘦糟踐了身子,你還能要我?”
說到底,她心裏最擔心的還是這個。不潔的名聲,為了丈夫她能忍,但要是丈夫也嫌棄了呢?到那時,她除了投進自盡,就再沒有第二條路。
果然胡海天聽完,臉色猛地就沉了下去。
她心裏一喜,不管如何,男人肯吃味,定是心裏還惦記她。
誰知下一刻,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不嫌棄你。”胡海天為了讓她安心,居然並起三指對天發誓:“我胡海天,要是將來有半個對不住媳婦的,就叫天打雷劈,手腳生瘡,不得好死!”
最最惡毒的誓言他都不在乎了,她也隻能從命。
“後來跟你洞房完,他就嫌棄我了。”楊秀娟自嘲地笑,眼淚止不住地淌出來,“他嘴上不說,我心裏知道。沒多久,我實在受不了冷遇,就裝得性情大變,把你趕出了門。”
“你做什麼還要聽他的?”劉柱聽得滿腔滿眼的火氣,實在不能懂她為什麼這麼逆來順受。
“隻要跟我說,我打不過也要帶著你逃,你何必這麼委屈自己?”
楊秀娟抹了把淚,目光炯然道:“他再不好,也給我娘養老送了終!更何況,他本就是我的丈夫,我還懷了他的孩子!你嘴上說的再好,真能把我跟他的孩子當成自己親兒對待?!”
“我……我……”劉柱突然說不出話。
想歸想,說歸說,做歸做。
他也不能保證,要是以後每天都看著那個完全不像自己的孩子,自己會不會真的受不了。倘若他也為了同樣的理由,責怪她,冷待她,甚至是出言侮辱她。她該會有多麼傷心?
有苦無處說,有悲不能言。那境遇,倒真不如一開始就跟原配丈夫在一起來的強。
劉柱猛地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體諒了她的欺騙。
“錢我們分文未動,可盡數還你。”楊秀娟又回到了那副冰冷的麵容:“放了我男人,他還要回家給婆婆送終,我獨自跟你去見官。”
這番話語氣平鋪直敘,沒有夾雜絲毫的愧疚和悔意,劉柱聽了,呆愣許久。
外麵被抓的漢子被怒氣橫生的羅瑛指揮著秦佚胖揍,疼地哭爹又喊娘。一聲聲飽經摧殘的嗚咽在寂靜的房間裏回響,讓對峙的兩個人更加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劉柱沙啞地開口道:“……不用了。”
他眼含悲哀,自嘲地笑了笑,隨後慢慢挪開腳步。
“錢也不用還了……你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