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終曲(上)

瞭望山,半山腰處,幾間竹坊錯落有致,一著素布衣袍的女子靜坐在樹下,身旁的石桌上布著一局棋,洋洋灑灑,此處仙家氣韻濃厚,卻襲著幾分普通低調,閑坐的女子眉眼沉靜,寬大的布衣裹在身上乍看去略顯幾分單薄。

恐怕三界九州裏頭,換作誰在此,見到樹下之人都不免會驚呼幾聲,大歎稀罕,無他爾,上古界朝聖殿裏的那一位在三界中消失有一段時間了,卻不想會出現在座小小的山頭上。

三年前,上古界最後一位真神炙陽蘇醒之日,混沌之劫在淵嶺沼澤降世,白玦真神以身殉世,自此灰飛煙滅,事後也不知是上古界裏哪位神君所說,總之白玦一力承擔三界滅世之責六萬載的事到底是被傳了下來。

要知三界亡亦不損上古界半分,白玦真神此舉對三界億萬生靈有救世恩義,隻可惜上古界四位真神分崩離析六萬餘載,到最後也來不及再見一麵又天人永隔,此事一出,便被引為三界憾事。

自那日起,便沒有人知道上古的下落,別說一般的神君,就連上古界裏老資格的上神也對上古的去處毫無頭緒,隻聽聞朝聖殿裏的小神君日夜啼哭了數月,也喚不回上古神君,隻些許仙君記得白玦神君隕落之時的蒼穹之境外,曾依稀見過上古的身影。

四大真神交情篤深,眾仙皆說,上古神君眼睜睜看著白玦神君隕落,又是替她受過,怕是受了大刺激,入輪回道解傷去了。

三界仙妖並上古界諸神數著過日子的時候,隻盼能早日迎回上古真神,讓那朝聖殿的小神君也多能一人照拂。

世間鬥轉星移,春秋易逝,瞭望山的竹海蒼翠又泛黃了三個年頭後,總算迎來了頭一位故人。

炙陽落在半山竹屋外,觀了樹下女子半晌,才遲疑走進籬笆,坐在她對麵,斂眉喚了聲“上古”。

想是早就知道他要來,上古手邊擱著一壺茶,旋轉的熱氣冒著煙,她隨手倒了一杯,放到炙陽麵前笑道:“炙陽,別來無恙?”

“能吃能睡,倒也還好。”炙陽抿了口茶,眉毛一挑:“甘茶?”

上古飲茶素喜清甜之味,從來不愛甘茶,這點習性十幾萬年都改不了,如今不過三年……

“都這麼多年了,我總歸是有一些變化的,哪還能淨如以前一般。”

炙陽放下茶杯,溫厚的麵容隱在霧氣下,聲音有些模糊:“上古,你準備何時回去?”

上古撐了個懶腰:“真是對不住,我這懶勁一發,又做了幾年甩手掌櫃,我瞧著這裏還好,上古界你和天啟多看顧著點便成。”

“你就不問問阿啟現在如何了?難道他就不需要看顧?”炙陽的聲音有些沉,帶上了微不可聞的怒意。

上古握著壺的手僵了僵,眉眼未變,隻是道:“有你們在,他總歸不會受了委屈就是。”

“上古!”

炙陽正欲多言,卻見對麵靜坐的上古已抬起了頭,眼底是化不開的墨沉:“炙陽,我沒法見阿啟。”

那雙眼沉寂得隻剩荒涼,炙陽微微一滯,想到阿啟繼承的容貌,輕聲歎息:“我以為你肯打開瞭望山外的守護陣法,原是已經想通了。三年前你在山外布下的陣法用了你半生神力,連我都闖不進來,當初何必做到如此?”

“怕不是如此,這三界恐怕早就沒了。”上古笑笑,見炙陽神色愕然,抿了一口茶:“我原以為曆經十萬年磨煉,早已滿心滿意如父神所願以三界存亡為本,卻不知三年前他消失的時候,我寧願……這三界從來不曾存在過。”

上古說出的話有股子徹骨的寂冷悲傷,炙陽回轉眼,望向身後的竹坊,微微一歎。他們四人執掌上古界,尊崇萬世,到頭來卻拚不過天命……

“我琢磨了許久,總覺得還是該來一趟。”炙陽沉默半晌,突然開口:“我覺醒後白玦就出了事,你在這裏一躲便是三年,有些話我還來不及告訴你。”

上古抬眼,眼中一貫的雲淡風輕,隻是在聽到“白玦”這兩個字的時候,狠狠、鈍鈍地縮了一下。

“當年你於情字上一直沒開竅,是以我雖瞧出了白玦的心思,卻也沒在意,總以為時間久了他便會放棄,卻不想你殉世之時,他拚著上古界毀於一旦的後果也要救下你,那時候我便知,若是我不幫他,便是真的全不了我們數十萬年的情誼。”

上古眼愣愣的,看著炙陽,唇角漸漸抿緊。

“上古,我想白玦他大抵是不希望你知道這一切的,要不這六萬年也不至於費了如此多的周折,但即便我們誰都不說,在清穆身上,我想你總歸是能瞧出些分明來的。”

“再說我們三人雖沒有打破祖神定下來的天命,但白玦他做到了,算了,我言盡於此。”炙陽起身,行了兩步又道:“阿啟終歸是你們的骨血,他需要你,你若想通了,便早些回朝聖殿,錯過了白玦,莫要連他留給你的最後念想,也一並棄了。”

炙陽的身影消失在竹海中,上古怔怔回首,看著身後竹坊,眼中的淡漠頃刻瓦解,唯餘徹骨的哀傷。

她何嚐不懂,清穆,傾之,慕之。白玦六萬年前桃淵林裏一席話,便是清穆此身的由來,隻可惜她明白得太晚,回首時竟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麵。

明明她才是那個擁有混沌之力必須殉世的真神,可白玦卻花了六萬載扭轉乾坤,硬生生改了天命,數年前的瞭望山上,她蘇醒時尚不知真相,曾在這裏聲聲質問,如今想來,那時他心底該是何等甘苦?

三載時光,千百個日夜,她候在此處,原以為已將心煉作了金剛石,卻不想炙陽漫不經心幾句,便能讓她築起的高牆頃刻倒塌。

怎麼能忘?桃淵林,清池宮,淵嶺沼澤……三界及眼之處,皆是他的身影。世人皆說歲月輪轉世事清,可偏生在她這裏行不通,隻是越發清晰罷了,那人執著十幾萬載,一步步侵入,豈是區區三年可相比擬?

她害死了白玦,又哪裏有顏麵去見阿啟?

瞭望山腳,已及腰身的孩童眼巴巴望著自半山腰飛下的炙陽,迎了上來:“大伯,我娘親她……”話到一半,眼先紅了半圈。

炙陽摸了摸阿啟的頭:“先回去吧,你娘還沒想通,等想通了會回上古界的。”

阿啟點頭,念念不舍的朝瞭望山看了一眼,耷拉著腦袋亦步亦趨的跟著炙陽朝山外走。

“大伯,父神他還會回來嗎?”半晌後,小小的聲音自炙陽身後響起,炙陽腳步一頓,沒有回應,良久後才轉身道:“阿啟,你父神頂天立地,想是希望你亦能如此,將來上古界的重擔必壓在你身上,你任重道遠。如今他不在了,我和天啟替父職照料於你,這百年天啟對你不忍嚴苛,你神力雖純,根基卻不穩,再加之上古界諸神對你頗多照料,留在上古界並非好事。”

阿啟聽得似懂非懂,但還是點頭道:“大伯說得是。”

“仙界大澤山的東華上君再隔幾百年便能晉位上神,他桃李滿三界,德行厚重,適合為你啟蒙之師,過幾日我封你神力,將你模樣幻化,你便入他洞府裏做個記名弟子好好修煉,待仙法大成再回上古界由我和天啟教導。”

阿啟朗聲回了聲“是”,眼底的傷感衝淡了不少:“大伯,是不是我從大澤山回來,便能見娘親了?”

“阿啟,你娘親到如今還沒有真正想明白,一切待她想通了再說吧。”

炙陽答非所問,搖了搖頭,望向仙妖交界擎天柱的方向,攜著阿啟朝上古界門而去。

瞭望山的護山陣法大開,加上炙陽走了這麼一遭,一些知世情的老神仙便知道失蹤幾年之久的上古神君怕是一個人埋在這地兒悲傷春秋去了,歲月漸過,斯人已逝,追憶不過徒增傷感,因著這個古理,各洞府喜慶的請帖如雪花般飄進了瞭望山峰。

望著堆滿了半間竹坊的帖子,上古挑著的眉皺了又鬆,鬆了又皺,半晌後才哼一聲“滿天的神仙都是些懶散貨”,然後揮揮袖袍從中抽了一張關上門遠遊去了。

若是將那請帖翻開,自可看見幾行龍飛鳳舞、甚為囂張的大字。

梧桐鳳島,新降火鳳,同邀諸神,與吾共慶。

曆來鳳凰一族的火鳳十萬年誕生一隻,且一脈相承,皇族血脈向來單薄,也難怪一隻幼生鳳凰降世,鳳染會這般高興張揚,邀三界共慶了。

也是該看看老朋友了,雲澤那小老兒想必也念她得緊,上古這麼想著,飄著的雲不免更穩了幾分。

她可不會承認,自炙陽來了瞭望山後,每每望著那幾間竹坊,心窩子都跟被剜著一樣,一刀刀軟和熱乎著進,血淋淋地出。

在九州濱海遊晃幾日,上古總算在十五這日傍晚踩著點到了梧桐島。

梧桐島門禁森嚴,鳳凰一族又向來高傲,平日絕少有拜訪的賓客,這次舉島同慶,加之雲澤大長老回歸,自是熱鬧得緊,隔得老遠,上古便見數十隻彩鳳列陣相迎,島的邊緣擺滿了數不清的辟水珠,陸地驟生,硬生生將島嶼向四周橫擴了一倍,數以千計龍頭大小的夜明珠懸於半空,梧桐島明月爭輝,瑰麗非凡,將東海深處印照得如白晝一般。

到底是自上古時便繁衍昌盛的鳳凰一族,如此大的手筆,除了當年善斂財的月彌,即便是在上古界裏,也難找出第二家來。

上古哼了哼,幻了個模樣,跟著來訪的賓客朝入島處走去,梧桐島的請帖尋常神仙做不了假,是以守島的仙童也隻是掃了掃,打了個哈欠便將上古放行了,碰巧後麵的仙君是個火爆脾氣,不留神便將仙童手中一疊請帖撞了個滿懷,請帖落在地上,仙童忙不迭拾起,掃到請帖內迎請之人的名諱,頓時瞪大眼,鼓足了勁撥開眾人朝走遠的人群看去,嘴裏哆嗦著“上……上……上……”一字落不下音。

他身旁的灰衣仙童見一眾仙君等得不耐煩了,便戳他一下:“文鬆,到底是哪位上君來了,有何事等會再說,先顧著這邊要緊!”

文鬆被灰衣仙童一撞,也回過了神,回轉身模樣有些可憐,巴巴道:“敦覓,不是上君,是上古真神來了!”

他將請帖打開,上麵流光四溢的“上古”兩字著實打眼。

此話一出,周遭俱靜,眾人睜大眼循著仙童的目光,望著遠處熙攘的人群,卻再也難見那持帖之人的身影。

梧桐島內茂林參天,鳳皇寢宮位於島內深處,因近年來鳳皇久居天宮,這處寢殿平時極為安靜,這次難得的盛宴,才迎回了主人。

寢殿之後百米便是臨海處,百米之間有一山穀,景色秀麗,當年景澗亡故後,鳳染重回梧桐島,便在山穀內起了一座石屋用來居住,三日前她風塵仆仆自天宮趕回,便歇在了此處。

此時,她斜靠在石屋外的一棵古樹旁,正閉目養神。

兩個鳳娥將一套暗紅鑲金長裙輕放在院中石桌上,見鳳染老神在在,笑道:“陛下,大長老有言,請您好好拾掇拾掇,晚宴隻有一個時辰了。”

自鳳染皇者血脈覺醒後,雲澤便自動降為鳳族長老。

“知道了,老頭子一把老骨頭了也不嫌累得慌,你們一個兩個的也不勸著點!”鳳染懶洋洋擺手,見身後半晌無語,輕咦了一聲:“你們如今真是嬌貴了,說都說不得……”

回轉的身形頓住,鳳染看著不遠處石桌旁含笑而立的女子,眼一眯,帶出幾分薄怒來:“你倒還舍得出來,怎麼不一輩子躲在瞭望山算了,我的天宮可經不起阿啟灑著眼淚鬧騰!”

話到後麵,也帶了幾分哽咽,上古眨眨眼,有些欣慰:“鳳染,你這天帝也做得越發有派頭了,何必跟我置氣,我這不是一聽到你們鳳族添了血脈,就巴巴的趕來了,呐,這是上古界原神池裏化出的火凰玉,當年本來是為你準備的,如今借花獻佛,算是我對小輩的一點薄禮。”

鳳染哼了一聲,終是在瞥見上古眼底的寂寥時微微一頓,擺手道:“算了,你能來就好了,還整這些做什麼。”

話雖這麼說,鳳染也知道上古備下的定是上品,況且尚在殼中的火鳳息脈微弱,日後降世,有火凰玉護體,倒也萬全些,遂點點頭接下了。

“你們鳳族火鳳一脈自來便是單傳,這次有新鳳降世,倒也稀奇,但我觀它逆天而降,將來修神之途必定坎坷,你要多加照拂才是。”

鳳染點頭:“這個自然,我想著它還有百年出殼,待那時我將天帝之位傳於金曜,便回梧桐島安心照顧於它。”

說這話時,鳳染素年來清冷淡漠的眸子帶了幾分暖意和柔軟,讓坐於一旁的上古怔了怔,不由得道:“鳳染,你還記掛著景澗?”

說出口便已後悔,鳳染一頓,見上古麵上略帶幾分尷尬,繞起落在肩上的紅發,嘴角帶了苦澀調侃之意,托著下巴杵在桌上瞧著上古:“上古,凡間百姓若生離死別,多求我們神仙庇佑,你說,我們若是遇到了這般事,又該去求誰?我覺著吧……我們兩個大概流年不利,三界神君千千萬,我們怎麼就瞧上了那麼兩個混蛋,過幾日我請普華神君下界走一遭,替我們尋個好姻緣,你說可否?”

鳳染眼巴巴望著她,腦袋垂著一點一點的,插於發上的火紅鳳羽明晃晃地落入哭笑不得的上古眼底,她兀的一怔,半晌後才幽幽道:“鳳染,你這話可真,若想求份好姻緣,我明日便讓普華來梧桐島,上古界諸君,任你挑選,隻要是你瞧上的,我便替你保個大媒,保準辦得風風光光,三界難及,但若你放不下心底的那個……”

似是覺得上古此話著實挑釁,鳳染眉毛一挑,怒道:“怎麼不敢,這都什麼年頭了,我一個水蔥蔥的黃花閨女,還興在一棵樹上吊死不成!”

上古似是沒聽到鳳染的咆哮,隻是輕飄飄道:“鳳染,你當真如此想?”她看著因為鳳染的話愈加泛紅的鳳羽,突然落下了眼,聲色悠遠:“你說錯了,他們兩個雖然都混蛋,但景澗比白玦好,至少……他從來都舍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