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嶺沼澤即便再大,也不過千裏之地,身後暗沉的氣息墮於虛無之中,一點一點沉寂,恍若那片能令神魔俱隕的天地從來不存在一般。天啟握著冰盒,足足三個時辰,行在荒蕪的沙漠中,步履艱難,回回轉轉竟不能踏出此地半步。
有很多話他沒有問出口,可並不意味著不懂。六萬年荒蕪歲月豈是如此簡單的言語可以道盡,他即便憤慨難平,可對著封印盡頭和混沌之劫化為一體的白玦,還能如何?
六萬年前,他為了上古選擇滅三界,而白玦,卻花了六萬年光景為上古救下三界。
他不是不愛,不是不絕,不是不狠,隻是終究敵不過白玦。
腳步無知覺停下來,天啟抬頭,看見幾米開外的數十座石像,苦笑一聲,月彌,若你還在,此般光景,你會如何選擇?
解開上古塵封萬年的記憶,告訴她真相,讓她之後千萬年的歲月在後悔和自責中度過,還是花不知光景的時間,用無數個謊言把白玦布了六萬年的局走下去?
塵封六萬年的女神君麵容模糊,隻能從她依稀斑駁的眉眼裏觀出曾經擁有的風采神韻。
這兩年來,他以為當年的歲月都已尋回……隻是,在這蒼穹深處,幾近化為塵埃的石像旁,天啟才堪堪明白,何為滄海桑田,再難複還。
當初肆意談笑的摯友已不再,上古亦多了後池數萬載歲月,白玦更是……
天啟慢慢走近,停在月彌的石像前,神色寂寥,良久之後,終是緩緩歎息一聲,握上了女神君微微探出、伸向天際的手。
月彌,你能告訴我,我執著了六萬年,到底是對還是錯?
荒漠深處隻剩下悠遠單薄的風聲,沉默凝望蒼穹的石像再也不能告訴他答案,天啟苦澀的搖頭,準備離去,突然手背一涼,他神情一怔,不可置信的抬頭。
凝著石沙的眼淚從石像眼中一粒粒滴落,濺在手背上,散開冰冷荒蕪的溫度。
天啟嘴唇輕抖,猛然死命地抓緊石像的手:“月彌,是你,你還在對不對……?”
悲愴的聲音戛然而止,極淺極淡的靈力自石像手心逸出,緩緩將天啟攏住,靈力觸到他的一瞬間,六萬年前上古界繁盛的光景在他眼中一點一點湧現,天啟陡然明白……這是月彌留在世間的最後一抹記憶。
他隻是不懂,到底是什麼過往,竟然能讓她固執地候在這裏六萬年,不得解脫。
時間一息一息過去,夜幕沉下,繁星耀空,仿若過去了億萬年光景,那縷淡淡的靈光最終消散在夜空中。
僵硬的人影兀然睜眼,天啟抱著水晶冰盒,半跪於地,雙手握緊,眼神空洞茫然,喃喃自語:“月彌,你想告訴我的,便是如此嗎?”
女神君靜靜的望著他,模糊的麵容似是透過洪荒的歲月映過淡淡的欣慰,手中握著的石像如流沙般開始消散,從指間滑落,天啟猛然驚醒,看著空蕩蕩的荒漠,眼落在手中的冰盒上,複又轉向荒漠深處,一時明滅不定。
“不行,上古她必須知道。”
天啟陡然起身,握著冰盒的手因為用力顯出輕微的顫抖來,他猛的揮手,渾厚的神力劃破蒼穹,空間被撕裂,上古界門突兀地出現在荒漠上空,天啟狼狽地朝界門衝去,身影消失在蒼穹之境。
擎天柱下,鳳染一身素服,在半空中和森鴻遙遙對望,兩人覺察到這股強大的神力波動,看著消失的上古界門,俱都皺起了眉。
但再大的驚訝也在他們抬眼一瞬間沉寂了下來,半空中,擎天柱上印著的白玦之名逐漸黯淡,仿佛預示著,這位千萬年昂立於世間的神祗即將消失一般。
上古界乾坤台上,錯綜交雜的神力彙聚在半空,勾勒出絢麗璀璨的神光,上古虛站台外,望著裏麵即將蘇醒的炙陽等人,眉角輕揚。
神力籠罩的百米之外,數百上神靜靜守候一旁,眼底俱是分明的喜悅和激動。
六萬多年的光景,終於等到了上古四位真神齊聚一堂的時刻!
“哢嚓”聲響,細細的裂縫在光圈上徐徐蔓延,在眾神的期待中以摧枯拉朽之勢轟然碎裂。
乾坤台上,位於最中心、一身藏青古袍的男子眉角動了動,僵硬的身子一點一點舒展開來,然後猛然睜開眼,升至半空,足以映照半個上古界上空的巨大青色古龜印記浮現在他身後,恢弘古樸。
在這之後,接連數位古老神祗一一醒來,含笑站在炙陽身後,望著一界盛景略帶感慨。
“恭迎真神歸來。”整齊激動的聲音在乾坤台外圍響起,等候的上神彎腰行禮,神色恭敬。
“無需多禮,劫難已過,諸位可盡安心神,這六萬年,炙陽多謝諸神全力相守。”炙陽手微抬,聲音深沉威嚴,平凡的容貌,卻有種震懾人心的信服感。
眾神再行一禮,見上古神君看著覺醒的幾位老上神神色略微不安,反觀炙陽神君冷著一張臉,俱都識相地退後了數裏。
四位真神中最尊貴的是上古真神,可在祖神消逝後,真正執掌一界、積威甚重的卻是炙陽真神,其他三位真神自來便奉其為長,即便是性子狷狂的天啟神君,在炙陽真神手裏都翻不過天。
當年混沌之劫下,上古神君悄然殉世,引得天啟真神大戰上古界,致使上古界險遭滅界之禍,累得滿界神祗不得不以本源之力供養界麵,沉睡六萬載,想必此時上古神君是不知該如何麵對炙陽真神了……
幾步遠的距離,上古眼角酸澀,嘴唇動了動不知如何開口。
炙陽的眼落在數米之外一身紅袍的上古身上,臉仍是冷著:“上古,這六萬年,你可還好?”
他聲音不急不緩,卻在那“好”字上用得格外字正腔圓,上古神色一頓,期期艾艾,難得的有幾分尷尬沉默。
她當初殉世,雖是唯一的法子,可終究對這個兄長隱瞞到了底,生死之際,連告別都不曾有,想來他是真生了氣。
場麵一時沉寂下來,炙陽身後的禦琴和雲澤對視一眼,搖了搖頭,正準備上前相勸,一聲清脆的童音卻突然響起,在此等莊嚴肅穆的場景,著實有幾分突兀意外。
“娘親,這就是你說的炙陽大伯?”一個小腦袋從上古身後伸出來,墨黑的小碎發在額頭上落下幾縷,打著旋,他探頭探腦地睜大眼望著炙陽等人,小手扒拉在上古身上,眼珠子骨碌碌地不停轉。
這聲稱呼實在太有殺傷力,再加上那張臉帶來的衝擊,即便是以冷靜淡定享譽上古界的炙陽和禦琴也不免怔了怔,剛睡醒的小老頭雲澤便沒有這等定力,一口氣沒順好,差點又給背了回去。
數米開外站著的一溜排上神卻個個神清氣爽,他們兩年前被驚嚇了一番,此時瞧著卻覺得著實公平。
炙陽瞧著憑空冒出來的小毛頭,嘴角微不可見的僵了僵,朝上古看去,眼神黑沉,未帶半語,卻帶著明晃晃的質問。
上古把躲在身後的阿啟揪出來,幹巴巴道:“炙陽,這是阿啟,我和……”
上古話還未完,阿啟已經甩了甩小胳膊,一個衝刺朝炙陽跳去,圓潤的一團在空中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準確地落在炙陽懷裏。
“炙陽大伯,我是阿啟,娘親說你是上古界最英俊善良的神君,我最喜歡你了,比紫毛大叔還喜歡!”清脆的聲音咯嘣響,阿啟的眼彎成了月牙狀,親親熱熱的勾著炙陽的脖子,膩乎得不得了。
上古眼角抽了抽,真想找個坑把自己埋進去,太丟人了!
炙陽頓了頓,神色柔和下來,臉上帶了一抹笑意,把懷裏的阿啟舉高抱到胸前,笑聲渾厚:“你娘親糊塗蠻纏了十幾萬年,總算說了一句明白話,你這小娃娃倒是對我胃口。”
他揉了揉阿啟鬆軟的額發,朝上古看去:“這渾小子和他父神在性子上倒是大不一樣。”話剛落定,還未等到上古開口,炙陽已擺了擺手,聲音有些沉:“這些事以後再說,先回摘星閣,上古,我有事要問你。”
“雲澤,鳳皇已蘇醒,如今在為仙界之帝,若你想見,等幾日我便讓她上界。”
見炙陽神色凝重,上古有些疑惑,點頭,讓眾神退散,對鳳族大長老雲澤叮囑一聲後,和炙陽、禦琴朝朝聖殿的摘星閣飛去。
摘星閣內,上古看著一言不發的二人,等了良久終究失了耐性:“炙陽,當初我考量欠妥,可如今一切安好……你到底有何話問我?”她話說到一半,眼落在禦琴身上,停了下來。
昔日她與禦琴、月彌形影不離,如今月彌已不在,又怎可算得上一切安好?
炙陽起身,把扭著的阿啟交給仙娥帶下去,走回廊邊,看著朝聖殿外不遠處露出一角的桃淵林,突然道:“上古,白玦他……可還在?”
這聲帶著些許遲疑,實在不像炙陽的性子,況且這話問得著實古怪,即便是素來不喜人提起白玦的上古,也聽出了端倪來,她皺起眉:“炙陽,你此話何意?白玦百年前覺醒,如今在下界好得很,你若想讓他回上古界,我讓人頒下一道禦旨,請他回來便是。”
炙陽沒有回應,卻長久地沉默了下來,一邊的禦琴走上前,看著對峙的兩人,輕聲道:“炙陽,當年我們沉睡時你曾答應過我,若有這一日,定會告訴上古真相,無論你當年是否承諾白玦,我們都不能繼續將真相掩埋下去,更何況如今還有阿啟……”
禦琴回轉頭,看著神色愕然的上古:“上古,我不知道沉睡的這些年你和白玦究竟發生了什麼,但若你們之間有嫌隙,那絕不是事實,白玦他……”
“上古,阿啟自出生便擁有混沌之力?”炙陽轉過身,聲音篤定。
“不錯,阿啟繼承了我的本源之力。”上古皺著眉:“炙陽,禦琴,什麼真相,你們說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上古,你沒發現嗎?”炙陽揉了揉眉角,神色歎然:“阿啟的本源之力純正無雜,和你不相上下。”
“這又如何?”上古眯著眼,望向炙陽,甚是不解。
“白玦擁有上古界最正統的仙力,並不弱於你的混沌之力,你們的孩子,混沌本源怎麼可能如此精純?”
上古被問得一愣,神色微微沉下,炙陽說得不錯,她從來沒有想過,阿啟即便繼承了她的混沌本源,也不該如此正統,一出世便是真神。
除非……陡然想到一種可能,上古不可思議地抬眼,眼底深沉凜冽:“炙陽,你知道原因?白玦他是不是將仙力……?”
“上古!”
話還未完,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打斷了上古的質問,閣內的三人轉身,見天啟站在幾步之遠的地方,神色肅穆,他手裏捧著一個水晶冰盒,裏麵銀色神力閃爍,盒上的封印淺得即將消逝。
“天啟?”上古的眼落在那個水晶冰盒上,心底突然有些不安。
“上古。”天啟走進來,把冰盒遞到上古麵前,輕聲道:“這是月彌讓我帶給你的,上古,這是混沌之劫到來前你丟失的三百年記憶,它會告訴你所有的答案。”
上古聞言微微抬眼,接過天啟手中的冰盒,一股熟悉的氣息自盒中湧現。
盒上勾勒的封印雖已有六萬年不見,可隻消一眼,她便認出,這是白玦的神力。
“所有答案嗎?”她輕輕開口,聲音有些恍惚,突然轉身朝摘星閣外的回廊走去。
“他既然選擇隱瞞,甚至為此不惜將我的記憶封印六萬載,我便如他所願。”冷靜得莫名的聲音緩緩傳來,帶著淡淡的荒涼,消失在回廊深處。
天啟欲上前,炙陽一把拉住他:“天啟,不用去了,上古她恐怕已經猜到了。”
“不是,還有她不知道的,那三百年……”天啟看向上古消失的方向,桃淵林中,上古火紅的長袍隱下一角,他的聲音突然安靜篤定下來:“炙陽,上古她會打開的,那裏麵有她最重要的東西。”
“天啟,上古三百年的記憶裏,到底藏了什麼?”禦琴走上前,靜靜開口。
“白玦從來不知道的……上古選擇放棄的……月彌守了六萬年的秘密。”
三人一直未離開摘星閣,隻是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桃林。半晌之後,淡淡的銀光終於自林中逸出,恢弘的神力將整個桃林籠罩起來。
上古她……終究還是開啟了冰盒裏的記憶。
天啟輕輕歎息,抬頭,上古界的天空空靈清澈,如六萬多年前一般。
那一年,月彌大壽,也是那一年,他感應到了祖神傳下的禦旨,選擇下界滅世。
他曾經以為,這便足以勾勒上古界最後三百年的所有圖景,如今才知那不過是一界億萬生命中的一粒沙礫罷了。
上古,若我當年便知道真相,你珍視的一切,我都會替你守護,而不是……害得你在祭壇之上,洪荒之中,眼睜睜地放棄所有。
我不是輸給了後池和清穆的兩百年,而是輸給了六萬年前的你和六萬年後的白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