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殿內,上古將一眾來問炙陽境況的上神打發走,行至摘星閣,見天啟抱著酣睡的阿啟神色鬱鬱,眉挑了挑,走上前來。
“天啟,這臭小子又睡了?”
聲音突兀落在閣內,天啟神色微怔,見是上古,掩下眼中的鬱色,笑道:“嗯,怎麼,他們都走了?”
上古點頭:“炙陽還有幾日便醒了,雨花提議將瓊漿盛宴提早辦,算是迎接炙陽和禦琴他們歸來。”
天啟嗤了一聲,手繞上拂在阿啟身上的紫發:“總歸就是在上古界,不過是沉睡了而已,偏生他們喜歡做些場麵上的事。”
“上古界塵封六萬多年,想必也憋壞了他們,熱鬧一下倒是無事……”
見上古聲音微凝,天啟疑道:“他們還說什麼了?”
“沒什麼大事,隻是普華說這等盛宴上古界同慶,理應把白玦請回來。”
天啟眸色驟深,抱著阿啟的手緊了緊,似是漫不經心看向上古:“你覺得呢,上古,請回白玦,你覺得如何?”
“我?”上古拂袖,淡聲道:“等炙陽醒了再做決議,白玦乃執掌上古界的真神,請回他與否,並不能由我一人做主。”
“上古,與其他無關,我隻問你,你想讓白玦回上古界嗎?”天啟打斷上古的話,眼中有少見的執拗。
上古頓住,眼微微眯起,聲音突然清冷下來:“天啟,當初在蒼穹之境裏,我想你應該知道了我的決定。”
話音落定,上古轉身朝內殿走去,身影肅冷,負在身後的手,不知何時緊握了起來。
憶起那毫不留情的一劍,天啟眉頭蹙起,瑰麗的眼眸深處不知名的情緒一點點暈染開來。
上古,如果不是太了解你,我竟不知道,隻不過是提起白玦,你便能在意到這種地步。
他低下頭,懷中的小娃睡得昏天暗地,肥嘟嘟的臉上帶著細微的紅暈,兩隻手扒拉在他袖袍上,憨厚可愛,天啟歎了口氣,抬眼複又望向不遠處的那片桃林。
臭小子,你娘親啊,真是個禍害!
幾日後,即便是滿心不情願,天啟還是如約站在了淵嶺沼澤外,白玦並未派人出來迎接,感覺到自沼澤深處散發出來的神力牽引,天啟一聲不吭地隨著那股神息入了淵嶺沼澤。
越過密林,飛過大片荒漠,隔著漫天黃沙,在荒漠盡頭,天啟看到了白玦赤紅的身影。
神色微疑,他落在白玦幾步之遠的地方,望著不遠處的景象心底生出了難以自持的涼意,不可置信地驚在原地。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妖邪暴虐的氣息在金色大陣內翻滾,幾欲咆哮而出,毀天滅地的力量衝擊著封印,將封印內的千裏廣袤之地席卷焚毀,不留半點生機。
天階盡頭被黑暗籠罩,整個蒼穹之境的荒漠深處,隻剩下冰冷慘絕的死寂。
唯有那襲血紅身影,佇立在天地之間,無窮無盡的神力自他身上逸出,和整個蒼穹之境合為一體。
“這就是你藏到現在的秘密。”篤定喑啞,不知過了多久,天啟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望向白玦,臉龐隱在繚繞的霧氣中,難辨神色。
白玦沒有回頭,隻是靜靜站在陣法邊緣,荒漠之中,靜默無聲。
陡然間,紫色的神力自天啟掌間拂出,朝封印而去,卻被猝然掃回,消散在空中,天啟睜大眼,他的真神本源竟然不能侵入封印半分!
他強自壓下顫抖的手,話語中是從未有過的冰冷疲憊:“白玦,你當年到底做了什麼?混沌之劫為什麼還會存在?”
六萬年殘破扭曲的歲月,到如今,竟沒有半點改變,白玦,你讓我情何以堪?
“天啟。”白玦回頭,輕聲道。
天啟微微怔住,白玦那雙清冷淡漠的瞳中染上了不可思議的妖異之色,血紅的炙火在他身後,竟勾勒出逆天的違和感來。
“說吧,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初上古殉世,我在陣法成功的最後一刻阻止了她的本源之力祭入混沌之劫,因為我出手太遲,所以她的魂魄還是散在三界八荒中,本源也不知所蹤,但她耗損的神力也暫時將混沌之劫強壓了下來。之後你闖入上古界,我怨憤你害了上古,所以和炙陽合力將你封印在紫月山。”
“炙陽知道你毀了陣法,將混沌之劫強壓在這裏,也知道上古沒有死?”天啟神色僵硬,眼垂下,冷聲問道。
“是,上古界失了上古,沒有混沌本源支撐界麵,炙陽、雲澤和禦琴最後決定用神力守住上古界,塵封界麵,等上古重生。”
“那你呢,我被封印,炙陽沉睡,白玦,這六萬年,你做了什麼?”看著神色淡淡的白玦,不待他開口,天啟話中的惱怒幾欲洶湧而出:“你一個人守在清池宮,花了四萬年時間為上古聚攏魂魄,以柏玄的身份把她撫養大,然後消失在北海,又弄出來一個清穆和她相愛,最後以白玦的名義傷她至深,白玦,如果你愛她,就好好愛她,如果不愛,從一開始就不要招惹她,她是上古,不是這世上任何一個可以被你玩弄的人!”
白玦漠然的麵孔微微扭曲,清澈的眸子不自覺的縮緊,半晌後才冷冷道:“天啟,如果可以,我希望重生後的上古和我沒有半點幹係,清穆的事超出了我計劃之外……”
“計劃!混賬,後池幾萬年人生就隻是你的計劃!”天啟怒喝道,見白玦臉色蒼白,頹然擺手:“罷了,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混沌之劫你打算怎麼辦,如今隻有上古和阿啟才擁有混沌之力,我們和六萬年前一樣什麼都做不了,還有,上古的神力最多也隻能將混沌之劫強行壓住幾千年,這六萬年你是怎麼把它壓下來的?”
“六萬年前我把我的真神本源和混沌之劫合二為一,隻要我神力不滅,它就不能從封印中出來。”
“合二為一,白玦,你瘋了……”混沌之劫若被毀,白玦一樣活不成,可是他的真神本源卻不足以消滅混沌之劫。
白玦轉頭,望向封印中的火海,聲音極輕極淡:“天啟,這一次,我不會再看著上古消失在我麵前。”
他的聲音中有抹強大到逆天的自信,使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天啟怔住,想起數日前桃林中白玦身上強大到不可思議的神威,猛然抬眼:“白玦,難道你體內現在擁有的不是仙力,而是……”仿似極艱難,他才吐出幾個字來:“混沌之力!”
話說出口,連他自己也感覺一陣荒謬,天地神祗所擁有的神力本源,降生時便已注定,他是妖力,炙陽和白玦是仙力,上古是混沌之力,若是可以隨意轉化,當初他也不會被逼到選擇滅世來救上古。
不對……隱隱察覺到不對勁,天啟望向白玦,見他瞳中妖異之色濃厚,憶起當初清穆在青龍台上經受雷劫時爆發的護體妖力,沉聲道:“白玦,仙妖之力混為一體,是不是便能化成混沌本源?”
眼底劃過訝然,沒想到他隻是一句話天啟便猜了個大概出來,白玦點頭:“不錯,天地之間隻有如此一途才能衍生出混沌之力。”
得到答案,看著白玦淡漠到寂冷的眉眼,天啟瞳孔緊縮,負在身後手不自覺地握緊。
他說得輕巧,世上沒有什麼事不需要付出代價,天地之力豈能隨意更改,真神得天獨厚,執掌天地之力更是如此,要將一半仙力生生化成妖力,無異於剔骨焚身,硬生生將血脈盡毀,重塑肉身,更需要無比悠長的歲月……
“你在北海沉睡,衍生出清穆,是為了將妖力煉化?”天啟聲音低沉莫名。
“沒錯,畢竟柏玄的身體隻能承載我的仙力,我在北海用神識重塑了一具身體煉化天地間的妖力,卻沒想到清穆會擁有自己的靈識,在我覺醒之前提早千年出了北海,更和後池……”白玦眉角微皺,神色悵然。
“你激怒蕪浣,不是為了複仇,而是逼她重卷仙妖之爭,因為我和上古覺醒打亂了你的計劃,隻有三界紛爭,戾氣橫生,才能把混沌之劫的滅天死氣掩藏,否則我們也許會在混沌之劫爆發前就發現淵嶺沼澤的秘密,上古也定會繼續六萬年前的選擇,對不對?”
白玦沒有回答,眼落在天啟身上,悄然沉默。
“你在蒼穹之境上毀了自己的原身,也隻是因為那具身體在鎮魂塔中煉化百年,所擁有的仙力早已超越上神,你怕被我看出端倪才會在眾仙麵前連同鎮魂塔一起毀掉,人間失了鎮魂塔百年,妖魔未起,碧璽也根本沒有求助於仙界,是因為你已經擁有混沌之力,再煉化一座鎮魂塔根本不是難事,對不對?”
說到這裏,已經不是質問,而是肯定,天啟的聲音越來越沉:“古君呢?古君是不是知道所有事,當年他自毀神脈是不是也另有原因?”
“古君是唯一知道的人,我在北海沉睡的八千年,便是他替我守住了淵嶺沼澤,我並不知曉上古的本源在他體內,也沒料到他會在蒼穹之境上突然喚醒上古,你如今應該知道,上古界能開啟,炙陽能蘇醒全賴上古的混沌之力歸位,古君他……”
天啟眼底劃過了然:“古君自毀神脈,喚醒上古,是因為他知道隻有如此才能救上古界,喚醒炙陽,讓一切回到當初,他之所以等到六萬年後才將本源之力還回,是因為舍不得丟下後池。”
“白玦,到如今你才把一切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混沌之劫你已經壓不住了。”見白玦沉默不語,天啟疾走幾步,抓緊他胸前的袍領,嘴角掛起嘲諷的弧度:“你既然已經偉大犧牲到這種地步,又為何不帶著這些該死的秘密和混沌之劫一起化為虛無,到最後還要把所有事告訴我!”
“因為最後的秘密我需要你代替我繼續守下去。”白玦一點一點掰開天啟的手,眉宇鄭重:“天啟,這是我的選擇,六萬年前就已經注定了。”
從他攔下上古殉世,和混沌之劫化為一體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注定,再也不能留在上古身邊。
他不能讓上古知道這一切,絕對不能。
見天啟臉色沉鬱冰冷,白玦垂眼,掌中突然出現一個水晶冰盒,裏麵銀色的神光若隱若現,封印在上麵的金色神線卻黯淡無光。
天啟神色一僵,臉色難看地望向白玦,眼中閃著怒火。
這是上古的神識,混沌之劫降臨前上古丟失的三百年記憶,居然在白玦手中!
“天啟,當年上古在最後三百年也發現了混沌本源可以由仙妖之力化成,所以我隻能在她還未啟智之前便封印她的記憶,否則她一定能從清穆身上發現我的意圖,我希望你能將這三百年記憶封存,永遠也不要讓上古記起。”
如果他和混沌之劫一起毀滅,就無力再封印這三百年的記憶,而世間除了沉睡的炙陽,便隻有天啟能做到。
這就是他在最後才說出一切的原因!天啟怒道:“你還打算一直瞞著上古?阿啟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就算再好,也不是他親爹!”
“如果遲早要失去,還不如從來沒有得到過。”看著白玦眼底的淡漠,天啟臉色數變,眼睛氣得發紅。
水晶冰盒被放在天啟手上,白玦金色的眸子裏清冷褪去,襲上了淡淡的懇求,他轉過身,掩下眼底的情緒:“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你走吧。”
手中的冰盒灼熱燙手,天啟沉著眼看著白玦決絕的身影半晌,終是轉身準備離去。
“天啟,我一世都沒有求過你,唯此一事,在我和混沌之劫一起消失後,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告訴上古真相。”
一定要讓她好好地、平安地活下去。
離去的腳步聲微微停頓,然後悄無聲息地消失。
黃沙滾滾,炙火滔天,仿若無間地獄。
白玦伸出手,向虛無抓去,隻是手中終究什麼也握不住。
他不是一個盡職的真神,為了掩埋混沌之劫的秘密,他不惜讓仙妖兩族百年征戰,生靈塗炭。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阿啟自出生之時起,他便沒有陪過他哪怕一日光景。
可是,他又怎會不想守在他身邊,那個孩子是他最大的驕傲,如果可以,他隻想像個尋常的父親,看他一世無憂,足矣。
隻是終究,失去不如從來不得。
他花了六萬年時間,一步一步,一點一點,費盡心神布下這一切,隻是為了在他消失的那一日,上古不會如他當初一般,縱使榮華千世,卻生死絕望,萬丈傾頹於一夕間。
那種痛苦,他嚐過,才會終其一生,都不願上古麵臨如斯境地。
六萬年了,他守著沉睡的上古界,守著上古破碎不堪的魂魄,守著三界蒼生,所有的生命,沉寂得隻剩下孤獨。
世間萬物俱在,一人永生的孤獨。
到最後他已經什麼都不再祈求,隻願上古能平安歸來,能再見她展顏,便是極好。
雪白的長發飛舞,血紅的身影一步一步朝血祭中走去。
上古,你不知道,我有多慶幸,能以清穆的身份,曾經名正言順的陪在你身邊,光明正大地愛過你。
至少,我千萬年的生命,再也沒有遺憾。
不知歲月,無關風景。
那身影停在岩漿深處,金紅交錯的神力一點一點化為銀白,浩瀚威嚴。
逆光之中,他微微回首,望向虛無的天際,唇角淺淺勾起。
隻是那眼中到底帶了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遺憾。
上古,萬載時光,我待你歸來,伴你長大,候你重生,將三界重新奉於你手,卻唯獨不能告訴你,我愛你。
比三界亙古,比蒼天永壽,比千世萬世更長久,從你輪回之時開始,卻不會在我死的那一刻結束。
這才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