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帝歿

桃林之外,天啟跟在上古身後,亦步亦趨,聽著古帝劍劃在地上的鏗鏘聲,眉頭緊皺。

不知行到了哪裏,偌大的淵嶺沼澤,蔥翠茂林逐漸消失,前麵那人好像不知疲倦,亦失了心神。

終於,銀色的神力在上古掌間化為虛無,古帝劍消失,上古停在一顆盤天古樹下,無聲靜默。

天啟腳步輕頓,停在了上古身後,看她筆直的肩背一點一點傾頹,茫然地轉過頭,輕聲喚他:“天啟……”

上古嘴唇輕動,眼中墨黑深沉,聲音低到似是要湮沒在這無聲的世界中。

“我傷了白玦。”

話音落定,竟毫無預兆的朝古樹倒去,天啟大駭,忙跑過去接住她,見她臉色蒼白,才覺察到不對,待探到她體內混亂的神力,才怒聲道:“上古,你明知強行聚攏神力取出古帝劍已傷了本源,如今還用古帝劍去傷白玦,你尋死不成!”

他慌得不成樣子,嘴唇氣得發抖,他們在上古界時寶貝了她這麼些年,平時連本奏折都舍不得她費神批,到如今,她竟如此作踐好不容易才重生的軀體,想想這六萬年時光,天啟心裏頭憋屈得很,也怪他們,才讓上古養成了如今這般固執決絕的性子!

上古卻不管天啟的惱怒,隻是垂著眼,低聲,一字一句。

“天啟,我傷了白玦。”

天啟微怔,嘴抿起,源源不斷的神力注入上古手心,道:“我看見了。”

“天啟,我把他放逐在下界,永無歸期。”

“我聽見了。”

“天啟,我以父神的名義起誓,以後和他隻是陌路。”

“我知道。”

“天啟,可他是白玦。”仿似荒涼到了極致,上古抬眼:“他是白玦。”

“上古。”天啟歎了一聲:“你還有我、阿啟、鳳染,炙陽還在上古界等你。”

上古垂下頭,默然無聲。

茫然亦隻有一瞬,待她再抬眼時,又是往常那般清冷淡漠的樣子。

上古站起身,蒼白的臉色襲上了些許紅潤,天啟舒了口氣,見她轉身欲走,突然開口:“上古,為什麼你相信我不會為了私欲滅三界,卻認為柏玄和古君之死全是白玦之錯?”

他話語中有股難得的淡靜堅持,上古轉身看向他,神情莫名:“古君和柏玄之死原本就不隻是白玦一個人的錯,若不是我當年堅持從隱山回來,在他大婚之日去蒼穹之境,他們都不會出事。”

看著上古眼底的寂寥,天啟暗下了眸子,上古,真是如此嗎?

你可以原諒月彌之死,卻無法釋懷古君和柏玄的逝去,是不是因為……白玦對你而言,太過重要,重要到你根本無法承受他出現在你眼前,也無法接受他是害死古君和柏玄的人?

“還有一件事,了斷了我們就回上古界。”許是天啟的目光太過透徹,上古移開眼,打斷天啟的沉思,道。

天啟斂下心神,朝她挑了挑眉。

“你引下混沌之劫的原因我不再過問,但是月彌……她怎麼會誤入你布下的大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天啟頓了頓,突然拉著上古朝淵嶺沼澤極東之處飛去。

淵嶺沼澤的荒漠盡頭,上古看著數十座孤寂佇立的石像,怔了半晌,許久之後才回轉頭,道:“天啟,這就是你當初布下滅世大陣的靈脈之處?”

天啟站在她身後,點頭,神色沉重。

上古朝前走去,行到一座仰望蒼穹的女神君石像前,伸手朝她握去,卻在觸到她指尖之時,死死停住。

月彌,你竟在這裏,等了我們六萬年嗎?

雨雪風霜,日升月落,不知歲月的等了我們六萬年嗎?

她回轉頭,眼底深沉凜冽,似是冷到了極致:“天啟,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上古,有些事,我該告訴你了。”低歎聲消逝在風裏,兩道人影淹沒在淵嶺沼澤極東的荒漠中。

天宮禦宇殿後花園裏,天後正在仔細觀看仙將送來的交戰圖,仙妖兩族交界處接連爆發戰火,妖族來勢洶洶,若非仙界幾萬年的根基擺在那裏,恐怕仙界早已失守。

聽著侍女輕聲問安的聲音,天後抬頭,見一雙子女相攜而來,頓時笑了起來:“景昭,你這幾日氣色好了不少,看來讓你做點事還真是對了。”

如今天宮的大小事宜皆由景昭執掌,她一心隻在兩族交戰上。自從景澗不在後,她倒是不如往常一般心心念念著將白玦和天啟攪入戰局,隻想著能保住這一雙兒女的尊榮安樂便好。

“前些時候累得母後擔憂,是景昭不懂事。”景昭走上前,在天後肩上小心揉捏。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胞兄慘死,族人被誅,讓她成熟了不少。

“母後,三妹將天宮管得甚好,您隻管放心便是,各洞府的仙將亦奔赴邊界,妖族成不了大氣候。”景陽粗著嗓子,沉聲道。

“有你們在,我相信仙界定會無憂。”天後拍了拍景昭的手,神情欣慰,道:“今日怎麼一同來了?”

景陽微怔,道:“母後,父皇喚我和景昭一同前來,我還以為您知道。”

暮光?蕪浣愣了愣,神色微黯,但馬上斂住,笑道:“準是你們父皇有事交代……”在天辭山送走景澗後,暮光不知所蹤,看來應該是回來了。

“你們來了。”天帝出現在院門口,走進來對一旁的仙娥吩咐道:“去把瓊露取出來。”仙娥急忙應聲離去。

天後見他神色和緩,微微鬆了口氣,道:“你這幾日哪裏去了,如今妖族步步緊逼,你怎麼能不坐鎮在天宮?”

“隨便出去走了走,你們坐。”天帝朝景昭和景陽招招手,道。

“父皇,瓊露可是每年母後壽宴才會拿出來的,您今日怎麼有興致?”景昭已有百年未曾好好和家人相聚,心裏有些歡喜,倒有些數百年前的跳脫樣子。

“遲早要飲,又何必等到那一日。”天帝笑道,見仙娥將瓊露奉上,親手一一倒上,讓幾人微微一怔。

“父皇……您……”景陽忙接過天帝手中的瓷壺,麵帶忐忑。

“無妨,我們一家人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對飲了。”天帝麵容慈和:“大戰之前,難得有這個機會。”他看向景昭和景陽:“轉眼間,你們都這麼大了,我平日裏執掌仙界,倒忽視了你們。”

景昭眼眶微紅,別過了眼,景陽也有些唏噓,心生暖意。他們一家雖父嚴母慈,卻少有溫情相聚的時候,如此這般相處,幾萬年來真的極少。

天後眼眸微動,端起桌上的酒杯輕抿了一口,看著輕聲慢談的三人,嘴角露出了笑容。

隻是,終究在看到那空了的位置時,生出了濃濃的悲傷來,若是景澗還在,該有多好。

黃昏漸過,月上枝頭。景昭和景陽酒酣飯飽,見一對父母端坐不動,長眼色地退了出去。

行到園口,聽到天帝淡淡的喚聲:“景陽。”

景陽和景昭一起回轉頭,見天帝望著他們,眼中似有看不清的複雜之色。

“你長大了,以後要好好照顧景昭。”

景陽微怔,點頭,還來不及應答,天帝已經回轉身,擺手道:“明日邀群仙入玄天殿,我有事宣布,你們下去吧。”

一雙子女離去,園裏又恢複了靜默,良久後,天後朝天帝看去,道:“暮光,你明日召集群仙,是為了和妖族正式開戰之事?”

天帝既沒否認,也沒點頭。

“那日在羅刹地,為什麼你沒有告訴上古神君當年的事?”

天帝沒有回答,隻是端著酒杯沉默。

“為了景澗,還是景昭和景陽?”天後自嘲,勾了勾嘴角。

“蕪浣。”天帝突然抬頭,神色寂寥:“你嫁給我已經六萬年了。”

天後被天帝突然的一句話怔住,隨即悵然道:“是啊,已經六萬年了。”

時光匆匆,當年上古界時,她從未想過,日後的夫君會是那個在朝聖殿潛心學習下界帝王之術的單薄青年。

“當年,謝謝你能選擇我。”盡管我知道,你可能更喜歡古君。

蕪浣轉眼,微微有些不自在。

“還有景陽、景澗和景昭,他們每一個,都是我的驕傲。”

“蕪浣,我一直沒有說過,我喜歡的,不是上古界塵封後這世間最尊貴的女神,而是當年努力打理朝聖殿,會為了上古神君一句嘉獎高興一整日的蕪浣。”

天帝起身,不再看愣在座位上的天後,一步一步,朝園外走去,極慢也極堅定。

蕪浣,那日在羅刹地,我什麼都沒有說,不是為了任何人,隻是因為你。

無論你做過什麼事,犯下什麼錯,你都是我妻子,我兒女的母親,我拚盡性命也要守護的人。

當年的事,縱使無法挽回,也想要盡全力彌補。

天帝消失在園裏,天後望著空無一人的園口,獨自端坐在那裏,很久很久。

日落餘暉,初月新掛。

上古站定在石像前,聽著天啟的話終於落下帷幕,眉角難辨神色,隻是道:“這就是月彌慘死下界的真相?”

天啟點頭:“我沒有想到蕪浣會把他們引入陣眼,當時大陣已經布成,我遠在千裏之外,等趕回時已經來不及,蕪浣不知所蹤,你隨之關閉上古界,等我闖進上古界時,你已經殉世,之後炙陽和白玦聯手將我封印在妖界紫月山,三千年前,我才醒過來。”

“她做這麼多事,到底為什麼,我把朝聖殿交給她,難道還薄待了她不成?”上古轉身,冰冷的聲線微微起伏。

“不過是人心不足罷了。”天啟歎道,蕪浣害死月彌,讓上古匆忙關閉上古界,選擇殉世,炙陽、白玦悲痛之下聯手將他封印在妖界,之後的事他雖不知曉,但為了救回上古,炙陽和白玦想必也付出了代價,否則上古界也不會塵封,那些上神更不會全部消失。

說來說去,他們四人命運,雖是自己選擇,卻全因蕪浣一時之念而致。

“走吧。”上古看著天宮的方向,微微眯眼,瞳中劃過一抹肅殺之意,回轉頭,朝月彌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念起雲訣朝淵嶺沼澤外飛去。

天啟低應一聲,跟在她身後。

剛出沼澤,皎月之下,卻見一人已等在了密林外的古樹下。

暮光著一身素袍,迎了過來。

上古眼皮子都懶得抬,徑直從他身旁飛過。

“神君。”直挺挺地磕地聲響起,帶了一絲懇求,上古頓住,停在原地。

天啟輕歎一聲,退到一旁,暮光和蕪浣都是上古一手教出來的,論失望和痛心,恐怕沒有人能及得過她。

上古回轉頭,看著當初寄予厚望的青年跪倒在地,掩下眼底的情緒,道:“暮光,蕪浣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暮光點頭,俱是自責:“全怪我沒有……”

上古皺眉,拂袖而過,怒道:“暮光,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擔著,六萬年前你二人尚不是夫妻,她做下的事與你何幹?月彌教導你萬年,你就是如此報答她不成?”

這十幾萬年,她極少動怒,今日先與白玦決裂,後又得知蕪浣背叛,現在……當初一手教導的青年,也成了這般模樣,上古一時氣急,渾厚的神力便朝暮光揮去。

天啟擔心上古的身體,見她隻是雷聲大、雨點小,那神力落在暮光身上,隻讓他結結實實受了一巴掌,倒也放下了心。

“神君。”暮光垂下頭,麵露苦澀,滿眼愧疚。

“做出這麼一副樣子做什麼,如今你那幾個孩子的年紀都比我的壽元要長,我可承受不起!”

上古見他半天不出聲,怒哼一聲就要走,暮光以頭觸地,怦然清響,額頭顯出血跡。

“神君,蕪浣大錯,無論您如何懲罰,還請看在我的份上,免她下九幽煉獄之苦。”

天啟真神創下的九幽煉獄,乃世間最森冷陰寒之地,永世難以超生。

天啟嗤笑一聲:“你倒是猜得準,我正有這個打算。”

上古看著暮光以頭碰地,沉默下來,竟沒有阻止,直到半晌之後,天啟看著暮光那滿頭的鮮血都有些不自在時,上古才突然喚道:“暮光!”

聲音冷且厲,暮光兀然抬頭,見上古神色間一片冰冷,陡然怔住。

“蕪浣嫁給你六萬年,陪伴你左右,為你生兒育女,你護她,沒有錯。”

她眸中的瞳色一點點沉下,卷成盛怒的漩渦。

“但你可想過,她六萬年高坐雲端,享世間無上之譽,和你琴瑟和鳴,兒女成雙,月彌卻在這荒漠之中,六萬年不得安息。”

“我和月彌盡心教導你萬年,是願你做這三界九霄上最尊崇的一方帝王,而不是跪在我麵前如此卑微地為一個狠毒至此的人祈求原諒。”

“你當真讓我失望!”

上古拂袖,轉身離去,幹脆利落。

暮光怔怔地看著她消失的背影,嘴角慢慢變得苦澀。

半晌後,隱在一旁的金曜仙君從古樹後走出,扶起天帝,歎聲道:“陛下,您這又是何苦?”

天帝望著天宮的方向:“金曜,上古之時,總有小仙認為神君淡漠,其實她是個心軟的性子,若我讓她再失望些,恐怕她就不會傷心了,況且,上古神君知道,我是真的在替蕪浣求情。”

“本帝是不是很自私,明知她犯下大錯,竟還讓上古神君左右為難?”

金曜眼眶微紅,道:“陛下,您真的要如此做?如今妖皇步步緊逼,仙界怎能少了您?”

天帝拍了拍他的手:“鳳染會比朕做得更好。”他將手中由金龍靈氣鑄成的禦牌交到金曜手上,沉聲道:“把朕的禦牌帶回去,傳下朕的禦旨,這樣便不會有人阻撓她即位。”

“陛下……”見天帝轉身欲走,金曜上君不知該如何挽留,急道:“若鳳皇明日不來,仙界該如何是好?”

天帝頓了頓,徑直朝雲霄而去,聲音隱隱自空中傳來。

“金曜,她會來的,從此以後,鳳染乃仙界新主,你要好好輔佐於她。”為了景澗,鳳染一定會出現。

暮光垂眼看向蒼穹之境,似是看到那佇立在荒漠中的數十座石像,待眼落在昂揚蒼穹的女神君身上時,微不可見的歎聲消逝在風中。

晨曦初現,跨過九重雲海,宏偉的天門已近在眼前,上古停在半空中,望著天門若有所思。

天啟看了看,提聲道:“上古……”

“天啟,月彌性子高傲,活了那般歲數,也隻是收了暮光一個弟子,天門上的字,還是她題下的,說是送給暮光的出師禮。”

“上古,暮光他……”

“我知道,他是故意而為,我最討厭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上古頓了頓,聲音漸漸低沉:“隻是蕪浣這過錯,太大了。”

她停住聲,抬步朝天門而去,卻眉頭微挑。

浩大的古鍾聲自天宮深處傳來,威嚴的龍吟響徹天際,繚繞在四海盡頭。

“怎麼回事?”

“這是仙族十年一次朝聖之時才會敲響的龍帝鍾聲。”天啟看向上古,眉眼微挑:“仙界恐怕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