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凝神細想著,碧波清脆的聲音已經從老遠傳來。
“後池仙君,那小子要回西北了,你見見他吧!”碧波扇著翅膀費力的靠近後池,在看到淨淵的時候不自覺地縮了縮,眼底有毫不掩飾的懼意和敬畏了,但他仍是小心的拉著後池的繡擺,大眼睛裏滿是懇求。
後池隨意落下一子,轉頭挑眉道:“哦?他舍得走了?”
當年碧波轟下山的那個凡人這些年倒是在隱山外麵生了根,她曾經見過幾麵,那人身上有微弱的靈氣相護,顯然非富即貴,難得的是有顆赤子之心,品性純良,若是好好教導,入閣拜相,列土封疆都並非難事。
他在隱山一等便是十年,這種堅韌心性更是不易,也讓她漸生了愛惜之心。
隱山周圍的十萬沼澤這些年在靈氣的滋養下漸漸生了改變,陣法也日趨成熟,就算她不在,待百年之後,這裏也定會是福澤之地,能滋養一方水土,就這麼舍棄,倒的確是不舍……
“怎麼?那小子入了你的眼?”
戲覷聲傳來,後池抬頭,見淨淵一雙眸子定定地瞧著她,抿唇不語。
“既是瞧中了,叫來便是,後池,你幾時變得如此婆媽了?”淨淵挑眉,眉宇間竟帶了一抹挑釁。
後池斂眉,指尖的蛋轉了轉,朝碧波揮手道:“把他喚來。”
碧波瞧著後池手中的蛋,急得直哼哼,但也不敢拂了她的一意思,揮著翅膀朝山下飛去。
“你可知水凝神獸天生便有治愈的奇效?”淨淵望著飛走的碧波,眼底若有所思,道。
“知道,聽說隻要人還有口氣在,碧波就能救得了。”後池懶懶回答,並未在意:“水凝神獸伴鎮魂塔生,想必是碧璽仙君遣他來的,不過他和這小家夥倒是投緣。”後池朝手中的蛋指了指,眉角柔了下來。
淨淵瞧她這副模樣,微微一愣,隨即輕歎,掩下了眸中的波動:“你這樣子,倒還真是稀罕。”
“你說什麼?”聲音太低,後池沒有聽真切,抬頭問道。
“沒什麼。”淨淵隨意擺擺手,朝竹屋中望了望,回頭道:“水凝神獸伴鎮魂塔生倒是不假,可這鎮魂塔卻是當年上古真神用混沌之力為人間煉化而成,碧波喜歡他……”淨淵朝後池手中的蛋看了看,略帶深意道:“也算是緣法。”
“你怎麼知道?”後池微微錯愕,從淨淵嘴中提到上古真神,讓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恍惚和熟悉感。
“我好歹也是上神,要是不知道些秘密,豈不是太掉價了?你若是告訴我想知道我是誰,我便對你說緣由,如何?”淨淵眯起眼,調笑道。
後池懶懶的瞥了瞥他,低下頭執子。
相伴十載,她始終明白,淨淵的身份便是一道鴻溝,絕對不可逾越。
她習慣了清淨的日子,隻待百年之後見清穆回瞭望山,別的是非,她不願意再卷進去。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碧波變幻成小童模樣,領著個青年走近了兩人。
淨淵依舊是一副妖孽模樣,手撐在下顎上,抬眼掃過百裏秦川,見他雖麵色繃得很緊,卻神情鎮定,也明白後池看上他的原因來。
能在他的威壓下麵色不改的人,妖界的妖君中也不見得有幾個。
端方如玉,溫良似錦,卻難得一身傲骨,像極了後池,難怪她會喜歡。
布衣草鞋,早已失了富貴之家的驕縱傲氣,隻餘得這些年獨守深山的成熟內斂,又不失貴氣芳華。
後池暗暗點頭,打量著百裏秦川,默不作聲。
百裏秦川遠遠地瞧見楓林下坐著的兩人,一紅一玄,便似劃破了天地一般,一個強勢冷厲,一個淡然飄渺,隻那番風韻,就勝卻了他在世間瞧過的任何一人。
那男子天人一般的容貌先是讓他一愣,但隱隱的俯視也讓他有些不快。百裏秦川不由得挺起胸膛朝那人看去,幾乎是直覺,他知道隱山的主人應當不是他才對。轉過眼,見一女子懶懶地打量著他,一雙墨色的眸子平靜無波,卻深沉內斂。
碧波站在她身後朝他使眼色,百裏秦川不由得心神一凜,走上前行了一禮。
看來他猜錯了,這座山的主人不是什麼老神仙,應當是這個他見過幾麵的女子才是。
“仙君,在下百裏秦川。”清朗的聲音帶著些許緊張,但望向後池的眼底卻滿是堅定。
“你來隱山十年,從少年時便在此,可曾想過離去。”沉默良久,後池問道。凡間尋仙訪古的不在少數,可卻極少能如此人一般心誌堅定。
“不曾。”百裏秦川搖頭,執肩道:“還望仙君能收百裏為徒。”
“不要急著求我。”後池轉過身,端正了神色,定定的凝視百裏秦川,聲音清越。
“你要知道,這片空間靈氣極少,即便留在隱山,你也不一定能得道飛升,可還願意?”
“但求一試。”
“若你留在隱山,便要繼承我衣缽,遵守我製定的鐵律,將隱山傳承下去,永遠不準入主朝堂之爭,插手天佑大陸榮辱興衰,你可願意?”
“願意。”幾乎是毫不猶疑的回答,後池挑了挑眉。
“為何?隱山清苦,既比不得王府富貴榮華,也不如凡塵逍遙自在,更何況你父王年邁,你願意讓他承受失子之痛?”
後池輕輕開口,目光灼灼。這句話實在太過鄭重,就連淨淵也丟下了手中的棋子朝百裏秦川望去,他倒想看看這個在隱山守了十年的青年會如何回答。
被質問的青年沉默良久,緩緩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兩人,在他們身後——漫山楓葉,燦爛正紅,竹屋散落,安寧祥和,雖是世間絕麗風光,但無人能窺得其中一二。
他微微抬首,望向後池,笑道:“仙君可曾執著於一物?”
被反問的後池微微一愣,然後點頭。
“那……可值得?”
青年笑容煥然,後池沉默不語。
她執著於柏玄的生死,卻也因為如此累得父神、鳳染、清穆百年,自己更是被迫放棄神位,放逐天際。
值得嗎?當然。
看著百裏秦川臉上堅定的神采,後池笑了起來,果然像她。
“王府雖富貴,可富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何用?我不喜兵戈,但生為邊疆王府中,卻又不可避免。更何況兄長敦厚,必能在父王身邊承歡膝下,可我若回去,以父王對我的疼愛,或會興起世子之爭,我不如留在隱山,還能全我兄弟情義。”
百裏秦川緩緩道,尚還年輕的臉龐有種看破世情的通透:“仙君,世間有舍便有得,你又怎知,我如今不是在得?縱使百年隱居,終有一日歸於塵土,也是逍遙一生,恣情而活。”
有舍便有得……後池笑了起來,長袖一擺,道:“好,自今日起,你便是我墨閑君的徒弟。”
百裏秦川臉上一喜,急忙上前行禮恭聲道:“師尊。”
後池倒是不含糊,受了他一禮,擺擺手,朝楓林後的山指了指,懶洋洋道:“你到底出生王府,身子薄,讓碧波帶著你在山中先跑幾圈吧。”
百裏秦川麵色一怔,還沒回過神,就已經被碧波提著朝山後而去,微一抬頭,見平日麵色和善親切的童子磨牙霍霍,心底一陣泛涼,正欲驚呼,卻不想被碧波看破,“咻”的一聲直接駕雲遠去,兩人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恭喜你,隻是沒想到你居然會收徒弟。”淨淵感歎一聲。
“還要看他的造化。”後池落下一子,棋局漸成尾聲。
“後池,你可曾相信前世今生?”似是被剛才的一番話感慨,淨淵手中棋子慢慢旋轉,流光溢彩。
終於來了……她一直在想,淨淵一介上神,三界至尊存在,實在沒必要和她窩在一個小小的隱山,每日陪她閑話家常,悔棋消遣。
除非,他有非這麼做的原因不可。她從來不曾忘卻,瞭望山時,他問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可識得我?”……
他分明是認得她的,或是認得那莫須有的前世。
隻是,她生來便為古君上神之女,還真的有前世不成,待她回去,要好好問一問老頭子才是。
這等糊裏糊塗的孽緣,還是不沾為好。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相信。”後池點頭,人間輪回,喝掉孟婆湯,走過奈何橋,前塵盡忘,便又是一世,就算是仙妖兩界入凡間曆劫的仙君、妖君也不少。
“那你可願意相信,你前世……”淨淵頓了頓,眼中劃過微不可見的悵然和追憶:“與我有故。”
他輕聲低問,握著棋子的手緩緩放在後池麵前,聲音纏綿輕柔,淡淡的紫光自他周身而出,自發地形成渾圓的光體,將兩人籠罩在內。
妖冶的容顏竟在這一刻無比地認真和期盼起來,他望向她,就似劃過了萬年的等待一般。
清風拂過,枯葉吹落,滑在光幕上,被輕輕彈落在地。
寂靜隔絕的世界裏,她隻能看見他的容顏,傾世絕代,卻有著化不開的憂傷。
熟悉,悲傷,冷寂……無數種情緒湧入心間,恍惚一瞬間,後池腦海中竟浮現出上古真神在混沌之劫中回望一眸的蒼涼寂冷來。
她伸出手,緩緩覆上他的……淨淵眼中猛然迸發璀璨的亮光,唇角勾了起來。
在即將觸到的一瞬間,那雙手卻停了下來……他眉宇微愣,緩緩抬頭,卻見剛才還迷茫恍惚的眸子燦若星辰,熠熠生光。
“相信又如何?”後池收手,負在身後,看著他,輕聲道:“淨淵,我隻是後池。”前塵過往,又與我何幹?
話未說完,但聽的人卻何等聰明,他收回手,定定地看著那雙墨黑的眸子,道:“好,從今以後,我隻當你是後池。”
百年時間,後池,就算你甘願前塵盡忘,又豈會知你心心念念的那人不會改變?
後池釋然一笑,算是放下一件心事,朝淨淵拱手道:“棋未完,再來。”
隱山之巔,仍是四季如春,漫山楓葉正紅。
竹屋中的鎮魂塔燃燒得正旺,見證著如水的歲月流逝。
天佑紀元前341年,邊疆百裏世家小世子在十萬沼澤之地失蹤,老王爺舉數萬大軍親自領軍查探,曆經數月,雖無功而返,但歸府後一頭白發卻返璞歸真,花甲之年猶如青年一般,他回邊疆後將王位傳於長子,自此潛心歸隱,不再打理兵事。
天佑紀元前321年,隱山橫空出世,掌控十萬沼澤之地,獨立於天佑大陸,其強盛的財力和偶爾流出的玄幻兵法惹得各大王朝垂涎,一時間各國結十萬大軍進犯,聲勢浩大,唯有大業王朝百裏世家未聽調令,孤守西北。
一月後,天降異雷於各國皇宮,上天警示之言沸沸揚揚,十萬大軍被迫退出萬裏沼澤,自此以後,隱山無人敢犯。
天佑紀元前300年,大業王朝西北安國王以百歲高齡逝於王府,逝後加封一字並肩王,世代承爵,福蔭萬世。
葬禮的那一日,曾有人見過隱山腳下一騎輕塵,朝西北之地,萬裏獨奔。
兜兜轉轉,歲月之巔,一晃百年之期,便隻餘得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