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角，這件孔雀紫的披風很長，應是他穿的。
外麵驚雷之聲不絕於耳，過了許久，我才輕聲問：“你為什麼要來這裏？”
“自然要來找你問個清楚。”
“你已經將小蜜糖帶走了。”
“我總要問問她的娘親，為何不要小蜜糖，為何……不要我。”宗荀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
我握緊了拳頭，想起那年他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為祭，將邪魔天兕鎮壓於青雀台。
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啊？梯雲公主願意為他換命，我何嚐不是呢？
他心念蒼生，他有抱負，有雄心壯誌，他的誌向何止於一個魔尊呢？
我輕聲道：“我與你，仙魔本就殊途。”
“不要說這些廢話。”宗荀打斷了我，“既然仙魔殊途，為何拚了性命也要生下魔界的孩子？”
我苦笑道：“宗荀，你現在是三十三天的魔尊。我想問你，是否得償所願？”
宗荀微微擰眉，道：“為何顧左右而言他？”
我反問：“為何不願回答我？”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曾在黑暗處，鎮壓一頭邪魔幾萬年。萬年的時光，你可知我為何活著？”
我怔怔地看著他，道：“因為，你有執念。”
“是，我有執念。是我開辟鴻蒙，我為何不能是這天地共主？你是淮亡，你說，我有沒有錯？”
淚水湧出我的眼眶，我搖頭哽咽道：“你沒有錯。”
所以啊，為了你的抱負，我甘願離開。我隻是帝君手中的一枚棋子，帝君要利用我擾亂你的心誌啊，我如何幫你呢？
他繼續道：“這一百年，我殺了天兕，成為魔尊。我得償所願，卻為何鬱鬱寡歡？我知道，我忘記了一些事情。雖然我身邊人都刻意隱藏，但我早已看出了很多蛛絲馬跡，每每想要追溯往昔，想要憶起那些被我遺忘的，總是頭疼欲裂。”
我默默無聲，淚流不止。
宗荀抓住我的手，緊緊握住，“那日我在忘川岸邊，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遺忘之人。你始終躲閃，卻破綻百出。”
我想要抽回手，卻根本不能，隻得任由他緊緊握著。我顫聲道：“我曾答應別人，永遠不與你相見，否則我將永墮阿鼻地獄，粉身碎骨……”
他按住我的唇，狠狠道：“我不同意，阿鼻地獄也不敢收你。”
我張口朝他的手指狠狠咬下，他任由我咬，直到一縷血跡在我的口中暈染開，我才放開，他的手被我咬下一行血痕。
我心痛欲絕，哭道：“你既然搶了我的孩子，為何還要來找我。你可知道，你每每接近我，都是在逼我？”
他摟住我，將我按入他溫暖的胸膛。
我狠狠打他，打他的臉，打他的身，他隻默默受著，並不鬆手。
等我淚水流幹，嗓音嘶啞，他在我的頭頂悶悶地道：“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你逃不出我，也沒有人可以傷你。”
我仰麵望他，他的眼睛中，迷茫且堅定。我知他為何迷茫，也知他為何堅定。我知道我又一次輸了，輸在他毫無理由的蠻橫中。
我道：“宗荀，你永遠都不會記得我。”
“那就從現在開始記得。”
我心中有一片地方變得極軟極軟，想要說狠心的話，看著他此時的模樣，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默了半日，我才道：“你與梯雲公主，究竟如何？”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了。我與她本就兩無相幹。”
我道：“既然兩無相幹，為何又將小蜜糖送她照看？”
“在魔界，我能信的過的隻有梯雲公主的父親。隻有西方魔域聖君對我忠貞不二。他的女兒梯雲公主本性純良，可堪托付。”
梯雲公主與涓離相像，本性不壞，我知道。可是梯雲公主愛慕宗荀，他難道不知道麼？
我道：“愛生嗔恨，你不能許她終身，就不要給她希望。”
宗荀道：“梯雲在青雀台這些年，我心中無她，早已言明。此番相求也是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
聽他如此認真地給我解釋，我暗自鬆了一口氣，鬱結在心的陰雲立即便散去了。
我坐端正，輕輕瞥了他一眼，道：“你的衣服髒了。”
他低頭看了看，道：“無妨。”
我可不願意看到他的衣服上全是我的鼻涕眼淚，於是吩咐道：“你也脫去外衫，扔出去。”
他果然照做，將黑色長衫解開，隨手丟出船艙。
我望著他裏麵的衣衫，依舊是人間那晚，我給他找尋的李泓蕭的內衫。
是我為姚雎芒時，一針一線為他縫製的內衫。
我手指輕顫，無處安放。宗荀問：“這件衣衫，是你做的，對不對？”
我抿唇不言，不想承認。
宗荀卻自顧自道：“我知道是你做的，這衣衫上有桃花的氣息。”
我道：“不是為你做的。”
“那是為誰？”
“是……我的夫君。”我低聲道。
“你的夫君？”他凝望著我，等待我的解釋。
我心碎道：“我的夫君，他隻是一介凡夫。他已經……死了。永遠找不到了。”
宗荀沉默了片刻，微微點頭，“我知道了。你雖然為我生下孩子，但在你的心中，我卻不是你的夫君。”
我沒說話，本想著宗荀一定很生氣，哪知他卻問：“你的夫君，與我有何關係？”
我道：“沒有關係。我的夫君是人，你是魔尊。”
“我也做過九重天的神，也曾下界曆劫，也曾是凡夫俗子，對不對？”
我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中閃爍著期許的光芒，似乎就在等我點頭。
我沒給他答案，隻道：“我還不想墮入阿鼻地獄，你不要問了。”
宗荀眼中終於有了些笑意，他十分肯定地道：“沒有我的同意，阿鼻地獄不敢收你。”
我道：“我若違背曾經的誓言，即便身不墮阿鼻地獄，我這顆心將永墮深淵……”
他忽然捧住我的臉頰，吻，溫暖的、輕柔的，這是今天他第三次親吻我。
我情難自禁，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回應他這銷魂蝕骨的吻。
驚雷陣陣，寒意逼人，陰冷的風帶著潮濕的水汽漏盡船艙。過了許久，我們終於分開，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我感受著他灼熱的氣息，輕聲道：“人間到了驚蟄。”
人間驚蟄，忘川雷鳴。
他“嗯”了一聲，擁我入懷，“讓我想想，怎樣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躺在他的懷中，看著他俊雅的側顏，如果可以，我願永遠和他留在這裏，留在這逼仄的小船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