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荀麵對槐翁的指責,絲毫不辯解,點頭道:“不錯,當年我接近她,是算計。”
他麵無表情地承認,但我知道,他心中必然痛苦萬分。
槐翁看了看他的腿,又看了看我,過了半響重重歎了一口氣,懸停在宗荀麵門前的槐花紛紛落下。
槐翁冷哼了一聲,“這個小姑娘從何而來?”
他在問宗荀。
宗荀道:“姑射洲一隻枯桃枝成了精,幻化人形。”
我暗暗歎息,想不到我這坎坷的三千年被他這麼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原也是,比起他為了當泓蕭將軍而經曆的千萬天劫,我這三千年的倒黴事也不值一提。
槐翁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麼。不過看樣子他十分不待見宗荀,大有攆客的架勢。
宗荀道:“她是枯桃枝,與這島上千萬桃花也有些淵源。還請槐翁以禮相待。”
槐翁握住我的手,道:“對她,我自然會以禮相待,不過你……就別想了。走!小桃枝,我帶你去後山。”
我忽然被槐翁十分不見外地攥住,心中惶恐,看了看宗荀,他隻微微點頭,似乎在說不用管他。
畢竟我與他有些交情,總不能任由他在此處重傷不管,我道:“槐翁爺爺,他雙腿……”
槐翁打斷我的話:“不用管他!”
說著,大袖一揮,我足下立即生出一團祥雲。
“哎!”祥雲升起,朝後山飛去。若不是槐翁幻化出的木枝將我穩住,我險些從雲上栽下去。
我探著腦袋朝下麵瞅,桃花樹下的紫色身影越來越遠,直至看不見。
唉,他無論是為魔還是為仙,都風光無限,何時受過這等怠慢。
我小心翼翼望向槐翁,他老人家本來繃著一張臉,見我望過去,立即眉開眼笑,一副慈愛的模樣。
“小桃枝,你別擔心,四海八荒都怕他,我老槐可不怕。”
我心說我不是擔心你啊,但他已經這般認為了,我也不好說什麼,隻得點點頭。
槐翁的祥雲落在後山一處懸著瀑布的洞窟外,我落地還沒站穩,就被他拉著入了水幕,進入洞內。
別有洞天,我閉眼感受了一下,這洞內的靈力可不比仙都差。
長久住在其中,日夜吸納精華靈氣,正是修仙的好去處。
洞窟之中還有很多小窟,小窟有簾,或為竹簾,或為藤簾,或為錦簾,大小不一,風格不一。似乎住著很多不同的人。
槐翁指著一處花簾綴成的石窟,對我道:“小桃枝,你先進去休息一會,我去喊榆嫂過來,讓她帶桑娘給你織就幾床好被好褥,往後你就安心住在這裏。”
我有些心虛,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實不相瞞,我……我其實……不能住在這裏。老爺爺肯收留我在桃花塢上,我已經很感激了,我還是不住在這裏了。”
槐翁擰眉:“那你住哪?”
我道:“我在外麵隨便找個地方就好啦。”
“那可不行,這可不是我老槐的待客之道。”
槐翁臉色一沉,指著花簾道:“什麼都別說了,就住這裏!”
我真是無語,對我這麼熱情幹嘛呢?說不定到時候怎麼連累你們呢。
我歎了一口氣,糾結要不要告訴他我是衰神這件事。
槐翁將我推進了花簾內,裏麵空間不大不小,頂上有一縷光漏下,落在床榻上,形成一柱光線。
床榻十分潔淨,四周懸掛著輕霧一般的絳紅色紗幕。空氣中彌散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異香。
不是清雅的花香,而是某種典雅沉靜的木香,給人一種溫暖恬靜的感覺。
我忽然困意上湧,不知怎麼就躺在榻上睡著了。
這一覺十分香甜,我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中我回到了姑射洲,那兒也有一片桃林,我是被固定在樹上的枝椏,隨風飄搖。
桃林中住著一位修士,每日灌我以雨露,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臉,但卻始終看不清。
有一夜,上玄月,他抱琴坐在樹下。指尖撥弄,弦樂淒涼。
我恍惚聽見他的呢喃,他在思念一個女子。
思念?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麼叫思念。往後三千年我也不知道。直到,我當了神仙,下界為李泓蕭設劫。
那時候我長在樹上,無憂無慮,隻知陽光溫暖,雨露甘甜。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來看我。
我似乎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他從姑射洲消失了,再也不回來。
不知過了多少年,天界下來一位神仙。那神仙將軍脾氣很壞,路過樹下時我不小心擦到他的臉,於是,他大手一揮,將我劈下。
我便成了一枝無根的桃木,最終幻化成精靈……
我睜開眼睛,直愣愣地頂著絳紅色的紗幕。洞窟上方的光並不晃眼,似乎不是陽光,也不是月光。帶著溫潤的顏色,是某種美玉的華光。
我感到虛無,姑射洲的夢,如虛如幻。
可那一切我卻實實在在經曆過啊!我從枯桃枝開始,就記得一切。我……可曾遺忘過什麼?
若不曾遺忘,為何會感到虛無?
我說不清楚,翻了個身,卻瞥見帷幕外立著一個黑漆漆的身影!
我“啊!”的一聲坐起,正要掀開簾幕跳下床,那黑漆漆的身影動了。
一隻修長的手探進帷帳,落在我的肩膀上,將我按下。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聲音溫和可親,略帶幾分沙啞。說話間,她已經掀開簾帳,坐在床榻邊,我看清了她的麵目。
這是一張年輕時必然十分美豔的臉,雖然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卻難掩眉目間的靈動。
我呆了一下,不自覺向後挪了挪。
她仔仔細細地端詳我,好半天才問:“睡得好不好?”
我木訥地點頭,“你是……榆嫂嗎?”
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你還記得我?”
我忙又搖頭,“不是不是,我沒有……我不是木神殿下……”
她“哦”了一下,壓低了聲音道:“我就知道他會帶你回來的,唉,槐樹那糟老頭子總不待見他,所以當年他才帶你私奔,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哭笑不得,怎麼這漂亮的榆嫂看起來有點精神失常呢?
我舉手對天發誓:“我真的不是木神殿下,我隻是一枝桃木精。而且……我很衰,不能留在這裏,會連累你們的。”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十分體貼地“安慰”道:“我知道啦,你別慌,回來就好。怎麼樣?你們已經成親了吧?小娃娃有幾個啦?”
我噎了一下,訥訥道:“沒……沒有……”
“哦,也是時候了。往後你們就安心在塢上住著,生幾個娃娃出來。有了孩子,憑那糟老頭子再生氣,也不會說什麼了……”
我欲言又止,唉,解釋不清了。
榆嫂又道:“別不好意思,走,我帶你找他,把他一個人丟在外麵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