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猩紅色的帷幕
看不到他本人讓她很難揣測他的動機。
“這幅畫就講到這裏,”弗拉基米爾說。“的確是性命攸關,但這隻是我許多次生命中的一次。如果你要讓這一次生命成為不朽,那你就一定要先見過我這些年來經曆過的其他生命,然後我們才可以正式開始。”
瑪烏拉轉向樓梯,末端的陰影向柔軟的黑色潮水一樣退下。她舔了舔嘴唇,再次意識到這座空曠的大房子裏隻有她和弗拉基米爾,而這個人剛剛承認自己謀殺了父親以及怪物般的導師。
“猶豫了?真的嗎?”他說。“你已經走出了這麼遠。而我也將如此多的靈魂坦露給了你。”
瑪烏拉知道他這是在慫恿她走上樓梯。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她離開這裏回到朋友身邊了。但即便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感到害怕,她身體中的一部分還是期待著成為弗拉基米爾關注的焦點,想要感受他強大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來我這裏,”他繼續說。“了解我究竟要你做什麼。然後,如果你覺得任務太艱巨並選擇離開,我是不會阻攔的。”
“不會的,”她說。“我要知道全部。”
樓梯中間層上方的拱門通向一條寬闊的走廊,牆壁的黑色石料出奇地冰冷,幾乎凍住了瑪烏拉的呼吸。黑色石牆上固定著一排又一排的漆麵木板。
在木板上釘著的是數千隻翅膀被展平的蝴蝶。
悲憫之情觸碰到瑪烏拉。“這是什麼?”
“我的眾多收藏之一,”弗拉基米爾的聲音似乎沒有來源,又好像來自四麵八方。這聲音引著她繼續沿著走廊前進。
“你為什麼要殺死它們?”
“為了研究它們。不然呢?這些生命是如此短暫。稍微提前一點結束它們並不是什麼太大的損失。”
“蝴蝶們可能不這麼想。”
“可是要看到每一次死亡教給我的東西。”
“您的意思是?”
“你在花園裏看到那些蝴蝶?它們不存在於自然界任何地方。它們是獨一無二的,因為是我創造了它們的唯一性。我用意誌和知識,打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物種。”
“那種事怎麼可能做得到?”
“因為,我和那些天神一樣,我選擇哪些活下來哪些死去。”
瑪烏拉將手伸向最近的一隻蝴蝶標本,這隻的前翅膀上帶著鮮豔的猩紅色圓圈。她的手指剛碰到蝴蝶的身體,它的翅膀就立刻瓦解了,其餘的部分也像古老的顏料圖層一樣剝落破碎。
一股冷風拂過瑪烏拉,她緊張地向後退,碎屑灰煙像瀑布一樣下落,如一股浪潮在穿針的標本之間波及開來。數十隻,然後上百隻蝴蝶全都化為粉末,像火堆被蓋滅一樣騰起煙塵和灰燼。她驚叫著衝向走廊盡頭,狂亂地揮舞著雙手,扇開麵前的灰塵。她感到塵埃鑽進了衣服裏,落進了耳朵眼,嘴裏還含出昆蟲屍體的顆粒感,連忙向外吐。
最後她停了下來,睜開眼睛,感覺似乎聲音和光線的質感變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灰,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寬闊的圓形房間。
瑪烏拉喘了口氣,仔細環顧四周,然後冷靜了下來,將臉上和衣服上的灰塵清理幹淨。這個房間的牆壁是古法切出的石塊,她猜測自己正站在那座古老塔樓的底層。內壁上的粗削樓梯以順時針方向向上盤旋,一道奇異的紅寶石光芒隔著一層隱約的帷幕從上麵某個地方投下來。空氣中彌漫著熾熱金屬的味道,就像喂養著帝國戰爭渴望的武具煆爐中噴出的鋼鐵熱風。
塔樓底層的環形牆壁上掛滿了肖像畫,她小心翼翼地貼著這圓形畫廊的邊緣前進,一幅接一幅地研究這些畫作。無論是裝裱還是畫工,沒有任何兩幅是一樣的,有粗放的抽象派,也有及其逼真寫實、甚至像是一張真人麵孔被禁錮在畫布的纖維交錯中。她認出了其中一些畫的個人風格,那些都是幾百年前的名家大師。
前廳的那幅畫裏畫的是一名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子,而這裏的畫作雖然也混雜著同一個人,但卻是在截然不同的生命階段。
一幅畫裏的他正處於中年,依然體格健壯、精神飽滿,隻不過眼中多了一點怨恨。另外一幅畫裏的他則老態龍鍾、受盡歲月的摧殘,瑪烏拉甚至不敢確定裏麵畫的是不是活人。還有另一幅畫裏,畫中的他帶著血淋淋的傷口,身處於一場大戰的尾聲,身後是一尊巨大的象牙色石像。
“這些怎麼可能都是你?”她問。
答案從紅光的帷幕彼端飄下來。
“我的生命和你們不一樣。我曾經主人的血液中流淌的天賦永遠地改變了我。你應該已經懂了吧?”
“我懂。我是說,我覺得我懂。”
“你身邊的畫都是我許多次生命中的不同瞬間。並不都是偉大的瞬間,我後來才逐漸意識到。捕捉這些瞬間的也大都是剛能出師的熟練畫匠。在我存在於世的早年間,我太狂妄自大,以為自己的每個事跡都值得這樣的紀念,但現在……”
“現在怎麼了?”瑪烏拉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問道。
“現在隻有遇到關乎世界格局的重大轉折點,我才會將我的生命續新於畫布之上。上樓來,你將看到我說的意思。”
瑪烏拉發現圓圈的畫廊將她送到了樓梯口,似乎她腳下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讓她站到這裏。不隻是今晚,而是從她在科瑞克瑟時第一次拿起畫筆並畫出母親農場上的動物開始的每一步。
“為什麼選我?”她問道。“為什麼站在這裏的是我?諾克薩斯城裏有許多比我優秀的藝術家。”
一串輕柔的笑聲飄蕩在她周圍
“多麼謙虛。是的,的確有些藝術家的技巧比你更高超,”弗拉基米爾說。“比如說,你那個眼紅的同事,塔沃,他對視角的理解永遠比你強。年輕的瑟莉絲對色彩的運用很出眾,而嚴苛的澤卡擁有一雙捕捉細節的眼睛,所以他的作品讓人百看不厭。而康拉德呢,是永遠不會高出業餘水平的,這你也知道。”
“你了解我的朋友們?”她說。
“當然。你覺得我是隨隨便便選出你的嗎?”
“我不知道。那你是怎麼選出我的呢?”
“要捕捉到這樣一個變化的瞬間,我需要一個將心與靈傾注於作品的人,一個真正配得上藝術家之名的人。這就是你站在這裏的原因,瑪烏拉·貝岑尼婭。因為對你來說每一筆都是感情。畫布上的每個痕跡,調色盤上的每個顏色,對你來說都有意義。你能理解一幅畫作的心,也願意用靈魂去捕捉它所代表的生命。”
瑪烏拉曾經聽到過雇主的奉承和來自畫家同行的空洞讚美,但弗拉基米爾的話充滿誠意。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實意的,聽到這樣的肯定讓她歡欣鼓舞。
“為什麼是現在?這個瞬間有什麼特別之處,讓你想要給自己畫像?你剛才說的是……隻有在關乎世界格局的轉折點才畫像吧?”
弗拉基米爾的聲音似乎在他說話的同時正在盤旋。
“這樣的時刻已經到了。我生活在此已經很久了,瑪烏拉。足以將鐵鎧冥魂逐出他的不朽堡壘;足以看著一代代統治者步其後塵,踩著自己同胞兄弟的屍體爬上權力的寶座,再被自己的野心拖到穀底;足以知曉帝國心髒中潛藏的病灶——一朵根植於腐朽土壤的午夜花朵。我們曾經雙雙起舞,嗚,她和我在鮮血中舞蹈了數百年,但音樂的節拍速度已經變了,這支舞也已接近尾聲。我正在和蠢貨一起化妝遊行,這次生命……並不適合接下來必將到來的。”
“我不明白。什麼必將到來?”
“如果換成是以前,幾乎任何時候我都能信心十足地回答這個問題,”弗拉基米爾繼續說。“但現在……?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必須做出改變並麵對它。我已經處於被動局麵太久,甚至聽慣了奴才和門客的阿諛奉承。但現在我已經準備好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那個長久以來一直拒絕我的東西——我自己的王國。這就是永生,瑪烏拉。是我的,也是你的。”
“永生……?”
“當然。難道不正是戰士的武勳和藝術家的作品讓他們獲得永生的嗎?他們的作品傳承於世,超越了凡人短暫的生命。德瑪西亞人將王國的奠基者放進了他們必須堅守的戰鬥信條中用以紀念;幾千年前書寫的文學作品如今依然有人表演;符文戰爭之前脫胎於大理石的雕塑如今依然受人景仰。”
瑪烏拉完全清醒地意識到,爬上這段樓梯就相當於走上不歸路、走上絕路。曾有過多少藝術家站在她現在的位置?其中有多少抬起了腳,踏上了第一級台階?
有多少上去又下來?
有多少立刻轉身離開?
瑪烏拉現在就可以走開,她十分確信。弗拉基米爾並沒有對她說謊。如果她選擇離開,無疑能夠毫發無傷地回到畫室。但從今往後直到狼靈或羊靈找上她,她要如何每日麵對一個沒有勇氣抓住唯一機會創造曠世奇作的自己?
“瑪烏拉,”弗拉基米爾說著,這一次他的聲音就在她正前方。
她抬起頭,他就在那裏。
他的輪廓突顯於上方的紅光中間,他的身形纖細淩亂。滿頭白發全都梳到腦後,一群猩紅色翅膀的蝴蝶密密麻麻地飛舞在上方。
他的雙眼,曾經用湛藍色描繪的雙眼,如今已成了爐中餘燼的暗紅。
眼中的火光隨著她的心跳一起躍動。
他將手伸向她,他細長的手指呈現出優雅的尖銳,長指甲如同光滑明亮的鷹爪。
“那,以永生作為我們的傳承如何?”弗拉基米爾說。
“如此,”她說。“甚好。”
瑪烏拉接過他的手,他們一起走上最後一段台階,進入了猩紅色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