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德瑪西亞
蓋倫和他的妹妹拉克絲都出身自德瑪西亞高貴的冕衛家族,他從很小的年紀就開始懂得自己身負眾望,理應用生命捍衛德瑪西亞皇權。他的父親皮特是功勳卓著的軍官,而他的姑媽緹亞娜則是精銳部隊無畏先鋒的劍士長——二人都受到了國王嘉文三世的賞識和器重。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認為蓋倫有朝一日將以同樣的方式效忠於國王的兒子。
德瑪西亞王國從符文戰爭的灰燼中崛起,建國後的幾百年裏又經曆了更多衝突和紛爭。蓋倫的一位叔叔是德瑪西亞軍中的遊騎兵,他曾給年幼的蓋倫和拉克絲講述王國城牆外麵的冒險故事,講述他如何保護著王國的人民免遭外麵世界的危險。
他告誡他們,有朝一日,某種東西必將終結這相對和平的時代——可能是不受控的法師、可能是來自深淵的生物、或者是前所未有、無法想象的恐懼。
似乎是要證實那些擔心一樣,他們的叔叔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一名法師殺害了,那時蓋倫還沒到十一歲。蓋倫看到了親人離世對自己家庭的打擊,以及自己妹妹眼中的恐懼。那時他明白了,魔法是德瑪西亞麵對的最首要、最強大的危機,同時他也許下誓言,永遠不讓魔法進入他們的城牆。隻有遵循他們的開國之理念,彰顯他們的不動之榮耀,才能保障王國的安全。
十二歲的時候,蓋倫離開了秘銀城的冕衛祖宅,加入了軍隊。作為一名騎士侍從,他夜以繼日地進行軍事訓練和戰略學習,將自己的身體和意誌磨礪成堅如德瑪西亞鋼的武器。在這個時候,他在其他新兵的行列中初次遇見了年少的嘉文四世——此時的王子,也是未來他將效忠的國王,此後二人就變得密不可分。
在接下來的幾年裏,蓋倫在盾牆中獲得了自己作為德瑪西亞戰士的位置,很快就在戰場上贏得了勇猛的名聲。到他十八歲時,他已經在弗雷爾卓德邊境的戰線上贏得榮譽、在肅清寂靜之森邪教徒的行動中舉足輕重、還與白石的英勇守衛者們並肩作戰。
嘉文三世親自召見蓋倫所在的營隊返回德瑪西亞雄都,在王宮前的英勇之廳中授予他們嘉獎。剛剛晉升為大元帥的緹亞娜·冕衛將她的侄子單獨挑選出來,推薦他接受無畏先鋒的入隊試煉。
蓋倫回家進行準備,拉克絲和他的父母熱切地迎接了他,他家宅邸中生活著的普通人也都喜出望外。雖然他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妹妹已經長大成了一個聰明能幹的姑娘,但她有些地方變了。他每次看到妹妹都注意到了這種變化,但如今蓋倫卻不得不麵對一個真實而又痛苦的懷疑,他懷疑拉克絲擁有魔法能力……但他從來都不會讓自己守著這個念頭想太久。一想到冕衛家族的人能夠掌控害死他們叔叔的禁忌之術,這個念頭讓他不堪重負、不敢麵對。
毫無懸念地,蓋倫憑借勇氣與技藝贏得了無畏先鋒中的位置。在他自豪的家人和他的好朋友王子殿下的注視中,他在王座前立下了誓言。
拉克絲和她的母親很多時間裏都在都城,效力於國王和一個低調的光照者小團體——但蓋倫還是盡可能保持距離。雖然他愛自己的妹妹勝過世間一切,但他心中的一小部分卻難以接近她,而且他也盡量不去想如果自己的懷疑得到驗證的話自己會被迫做出什麼事。於是他投身到自己新的職責、戰鬥和訓練中,比以前更加倍地努力。
當無畏先鋒的新任劍士長在戰鬥中倒下,蓋倫發現自己被同伴們推舉到了指揮的位置,而且這項提名沒有任何人反對。
一直到今天,他始終都堅毅地守護著自己的家園,劍指一切敵人。他不僅是德瑪西亞最可怕的士兵,而且也是德瑪西亞最偉大、最崇高理念基石的化身。
老婦人拉了拉手中的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在德瑪西亞士兵的脖子上纏緊了。士兵想說話,卻被老婦人下的禁咒封了口。隻要士兵再敢掙紮一下,她就把他的腦袋砍下來,那頂尖護鼻的士兵頭盔還能當夜壺使。不過還不需要,她現在隻要拉緊繩索,等著士兵的記憶化作觸須探出頭來,一寸一寸地鑽進她自己的腦海。
隻要她願意,她隨時可以斬下士兵的腦袋,但那不合規矩。盡管這位皮膚灰白的女先知身上有很多令人不齒的東西,但沒有人敢說她辦事不按規矩。而且還是一整套規矩。沒了規矩,這個世界成什麼啦?不就成了一灘爛泥?多簡單的道理。
隻要士兵還沒壞了規矩,她就會坐在這裏,吸幹他的一切——他的歡樂、思緒、自我——一點不剩,統統抽幹。然後,一刀下去,夜壺有了。
岩洞的入口附近傳來一聲痛苦的尖叫。毫無疑問,老婦人布下的哨兵少了一個。
然後又是一聲。
再一聲。
今晚越來越有意思了。
她聽見騎士的重靴踏在了潮濕的岩石地麵上,由遠及近,不緊不慢。光從腳步就能聽得出,來人可是個不好惹的角色。腳步聲一停,一個男人出現在石室的另一頭。他肩膀寬闊,俊朗非凡。洞穴中昏暗的火把光亮映出了他堅毅的臉龐。騎士盯著婦人,一縷縷血跡從他厚重的胸甲上滴落。即使是隔著一段距離,她也能聞見騎士的盔甲透出一股酸味。這種氣味壓過了她血管裏流動著的魔力,讓她覺得不太舒服。
今晚確實太有意思了。
騎士握著闊劍,登上了台階,走向婦人臨時鑿出的岩石王座。
她微笑著,等待騎士揮起劍刃,帶起呼嘯的風聲砍向她的腦袋。那樣的話,這位騎士會收到一份大大的驚喜。
然而,他卻收劍入鞘,坐在了地上。
騎士一言不發,耐心地直視著婦人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偏向被捆住的士兵。
這是他的計謀嗎?他是在等她失去耐心,先開口麼?
很有可能。
不過仍然挺無聊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婦人問。
“你的食物,是迷路人和被放逐者的記憶。孩子們說,你和你居住的岩洞一樣年紀。你是岩石夫人。”騎士篤定地回答。
“哈!這可不是他們給我起的名字,你清楚的很。老坷婆。他們叫的是這個。你不敢說,是怕我會劈了你麼?想巴結我?”。
“不,我隻是覺得那個名字很粗魯。作為客人,辱罵主人是很失禮的。”
老婦人咯咯地笑了,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那你呢?你叫什麼?”她問騎士。
“德瑪西亞的蓋倫·冕衛。”
“規矩是這樣的,德瑪西亞的蓋倫·冕衛。你是來找失散的士兵的,對嗎?“婦人說。
他點點頭。
“那你打算殺了我嗎?“婦人問。
“我不能騙人,我覺得你我可能隻有一個人能活下來。所以,沒錯。”
婦人又笑了。
“很想讓我見血對不對?有了那身盔甲,你說不定能行。”婦人說著,又把繩索在她蒼老的手掌上繞緊了一點。“但是,如果在我們的交易還沒完成之前你就朝我出劍的話,我的手肯定比你快。那你這輩子都忘不了他脖子斷掉的聲音。”
她揚起繩索以示強調。
騎士毫不畏縮地盯著她。
“所以,規矩來了。如果你能給我一份記憶,讓我覺得比這個家夥腦子裏的所有東西加起來還要好。”她輕輕拍了拍士兵的頭盔。“我就會把他還給你。如果有一方想要反悔,另一方就有權利用任何手段索取回報,對方也不能抵抗。你同意嗎?”
“我同意。”蓋倫說。
“那就讓我聽聽你的價碼吧。這家夥的命關你什麼事呢?失禮了,我本想叫他的名字的,但我已經忘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最近才加入我的軍隊的。”蓋倫回答。
她看著騎士,皺起眉頭。顯然這個年輕人不知道自己攬上了什麼事。
“我給你的記憶,”他說,“是我的童年。妹妹和我騎在叔叔的背上,他正在學著諾克薩斯的獵犬大叫。我們笑個不停。很美好的記憶——還沒有被你們這樣的人玷汙過。”
老婦人撓著眼睛上的白膜。
“你是看不起我麼。”她說:“你以為,我隻要一些歡樂的記憶就能滿足了,是吧。”她的手指箍緊了士兵的腦袋,讓他的點滴記憶緩緩流進自己的腦海,露出甘之如飴的表情。“我全部……都要。痛苦、困惑,還有憤怒。可以讓我永遠年輕。”她大笑著,一支幹枯的手指撫過自己起皺的臉頰。
“那麼,我把悲傷給你。我的叔叔死了。”
“差遠了。我有點煩了。”老婦人說完,抽緊了繩子。
蓋倫長身站起,拔出了劍。老婦人心頭一凜,立時就想殺了這個急躁的年輕騎士。但出乎意料的是,蓋倫沒有進攻,反而在她麵前單膝下跪,垂著頭,將劍輕放在了婦人的膝上,劍尖指著她的腹部。
“我的心,你來看吧。”他說:“你看中了什麼,拿去就是。我雖然年輕,但見聞也算豐富。前半生享盡了榮華,說不定你會覺得有趣。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記憶不止一份,這把劍就會把你捅個對穿。你能拿的不多不少,隻有一份。”
婦人忍不住咯咯大笑。這孩子好大的口氣!他居然覺得,自己的一份記憶,就能抵得過他同袍的整個人生?
他的勇氣——或者說是無知,倒是確鑿無疑,令人敬佩。
婦人咂咂嘴,向前傾身,把手掌放在了蓋倫頭上。她閉上眼,掀開了覆在騎士記憶上的重重紗簾。
她看到了白石大戰之後的凱旋,嚐到了副官的婚禮上噴香的烤鹿肉。她看到蓋倫在布拉什摩的田野裏懷抱著即將死去的戰友,感到一滴孤苦的淚悄然落下。
隨後,她看到了他的妹妹。
她能感到蓋倫心裏深厚的愛意,但似乎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是恐懼?厭惡?還是不快?
她往他的心裏的更深處探去,越過了淺表的記憶。她的手指翻動著他的思緒,挑開了所有無關那個笑容燦爛的金發女孩的東西。蓋倫的盔甲讓婦人的探查變得異常困難,但她沒有停手,直到她看到了……
童年。兩個孩子在玩人偶。男孩的士兵們朝著女孩的法師團衝鋒,準備手刃他們。女孩說這樣不公平,法師們是會魔法的,這場仗應該不相上下才對。男孩大笑著,指揮他的金屬小兵撞翻了泥巴捏成的法師小人,把他們揍得七零八落。女孩生氣地尖叫起來,指尖猛然迸出了一道強光。男孩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很驚恐,也很困惑。他們的母親趕來帶走了女孩。但在離開房間之前,母親屈膝蹲在男孩身前,說他剛才看到的不是真的,隻是一場遊戲而已。男孩瞠目結舌,隻呆呆地點著頭。隻是遊戲罷了,他的妹妹不是什麼法師。不可能是。他把這份記憶深深地埋進了腦海,越深越好。
婦人手指伸展,在騎士的童年回憶裏找到了越來越多類似的片段。每段的結尾都是一道奪目的光芒。這些片段深藏於心,混雜了愛、恐懼、抗拒、憤怒、背叛還有戒心。
這個騎士說的不錯——這些記憶很好,比那個崩潰士兵的記憶誘人太多了。
婦人微笑著。騎士很聰明,還知道用劍指著她的肚子。但還不夠聰明。隻要她取走了一份記憶,騎士立刻就會忘記,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擁有過。所以,她想要多少,就能帶走多少。
婦人五指箕張,細細篩過蓋倫的腦海,尋找著一切和那個光輝少女有關的記憶。她搜刮得幹幹淨淨,最後才退出了他的腦海。
“成了。”她說著睜開眼睛:“這就夠了。”她指著岩洞的出口。
“你出的價我接受了。一份記憶換一條命。帶上那小子,馬上走吧。”
蓋倫站起來,走向被捆著的士兵。他彎下腰,扶起士兵,倒退著朝洞穴外走去。他的眼睛仍然緊盯著婦人不放。
真有趣。這騎士還在擔心她會不會食言。可憐的家夥,甚至沒意識到她早就吃飽了。
騎士站住了。
他把戰友放在地上,開始了衝鋒,一雙眼睛似乎要把婦人釘在牆上。
婦人被他突然的舉動驚得渾身一激靈。蓋倫的個頭太大,身子太重,根本來不及在婦人近身前抽出鋼劍。婦人的指甲劈啪作響,充盈著黑暗的能量,急切地想要吸幹騎士的意識。她發現自己完全沒法避開蓋倫的眼神。那雙眼睛裏,蕩漾著長年沉澱的甘美記憶。她要飽餐一頓,直到裏麵一點都——
婦人感到胸口闖進了一股涼意。金屬的冰涼。騎士盔甲上的酸味陡然變得濃烈,搔弄著她的喉頭。
她低下頭,隻見蓋倫的劍沒入了胸前,隻留下一截劍柄。傷口滲出紅黑相間的血,滴在騎士的手甲上。蓋倫依然寧定地看著她逐漸模糊的眼睛。
他的動作比她想象中要快。
“為什麼?”婦人努力地想說話,卻咳出了一口黏黑的膽汁。
“你騙了我。”
婦人擠出了一個笑容,牙齒間漏下黑乎乎的粘液。“你怎麼會知道?”
“我感覺……輕鬆了。沒有了負擔。”
蓋倫眨了一下眼睛。
“這不合規矩。還給我。”
婦人想了一會兒,她的血正不斷地流到冰冷的石地上,混進了泥土。
她把漸漸麻木的手指放在蓋倫頭頂,把回憶擠回他的腦中。蓋倫痛苦地咬緊了牙關。等蓋倫睜開眼時,婦人看到他眼中的疲憊就知道他已經拿回了自己全部的記憶。可憐的蠢貨。
“為什麼還要費事做交易呢?“老婦人問。“你比我預料中強,強多了。不管我放不放他,你都能把我切成肉片,我連一個手指頭都來不及動。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讓我看你的心呢?”
“在陌生人家裏,不給主人一次機會就見血,那就太……失禮了。”
老婦人又咳又喘地笑了。
“這是德瑪西亞的規矩?”
“不,我自己的。”蓋倫從婦人胸前抽出了劍。傷口大開,頓時血如泉湧。婦人陡然摔倒,死去了。
蓋倫再也沒有看婦人一眼。他扛起士兵,踏上了漫長的歸鄉之路。
蓋倫心想,沒了規矩,我們成什麼了?
她上次來北境的福斯拜羅鎮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拉克絲不太確定,但算起來應該有七年了。那時候蓋倫剛剛離開家,進入無畏先鋒開始訓練。餘下的家人一同北上,祭拜曾祖父福斯伊恩的陵墓。拉克絲還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一路上唉聲歎氣,陰雨綿綿下個不停,溝壑崎嶇,碎石遍地,先祖之墓似乎遙不可及。她原以為將會看到堪比英勇之廳的大理石陵寢,但最後迎接她的隻是一座長滿野草的低矮墳塋,旁邊是高聳的懸崖,她的期待也就像是從懸崖上一落千丈。墳前有一塊大理石板,上麵刻印著曾祖的輝煌事跡——福斯伊恩和那隻惡魔一起從懸崖上墜落。曾祖父受了致命的重傷,而一柄德瑪西亞的鋼劍則洞穿了那魔物的黑心。
當時下著大雨,今天也在下著。北方的凍雨傾瀉而下,衝刷著犬牙交錯的群山。這道山脈便是德瑪西亞和弗雷爾卓德間的天然屏障。此刻,一場風暴正在北方的山峰背後醞釀,但高山擋住了烏雲,低處的山坡開始逐漸披上德瑪西亞鬆樹的綠毯。雖然青鬆不畏嚴寒,頑強地生長著,但卻被常年的北風吹彎了腰。向東西兩側望去,無盡的山脈漸漸被蔚藍的陰霾覆蓋,天空則是壓抑的暗黑色,就像她哥哥不苟言笑的性格。北邊,高原的半山腰被森林覆蓋,遍布懸崖和裂穀。這是一片險惡的土地,凶殘的生靈和狂野的怪獸,應有盡有。
拉克絲是兩周以前動身的。從德瑪西亞到埃德薩,途徑皮納拉轉到裏索斯,再從裏索斯到維羅斯,最後終於抵達了龍禽之城——密銀城。她在騎士之岩腳下的親戚家停留了一夜,然後繼續深入德瑪西亞西北邊陲。她立刻就感到村莊和村民們氣質上的變化,她知道,德瑪西亞的心髒地帶已經被她甩在身後了,就像旗幟被烈風無情地撕扯剝離,隻剩下光禿禿的旗杆兀自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