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漲潮

第八十四章 漲潮

錘石應該已經不在這兒了。

盧錫安得回到自己的船上,才能繼續追逐他的獵物。他最後回頭掃了一眼,便打開了房門。

門外躺著十幾具屍體。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死者中間,拿著一塊布輕柔地擦洗一個老人的屍身。她抬頭望向盧錫安——一雙溫和的杏眼,已經哭腫了。

“你不該起來。”她說。

“我沒事。你幫我包紮的?”

她點點頭。“我叫米菈。我們在海灣附近碰到了你。”

“多久之前?”

“天剛亮的時候,我當時在找我父親。”

他低頭望著她腳邊的老者。

她搖了搖頭,眼裏有一絲沮喪。

“不是他,”她說。“我本來應該也出去找的,但我們人手不夠。”

她拾起一塊幹淨的毛巾:“要是你感覺好些了,就來幫忙吧。”

盧錫安凝視著死者。他們躺在地上,身下草草地鋪著剛砍來的蕨葉。有幾個的眼睛還睜著——墨黑的晶球,望向虛無。

他轉過頭,說:“應該讓他們家人來。”

她似乎正要說點什麼,村子另一頭傳來的喧鬧聲卻打斷了她。一群人跟著一架牛車,車上裝著更多的屍體。米菈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急忙跑了過去。

盧錫安不遠不近地跟著她。村裏四麵八方都有人走出來,有快有慢——有些人顯然更著急一些。

村民們簇擁著一個年輕人。他抓著一根沉重的手杖,說話斷斷續續的。他嚷著:“他們不能這樣!他們沒這個資格!”同時還用手杖不停地杵地。

“出什麼事了?”米菈問。

“納圖人要把屍體燒了!”

村民們群情激昂,紛紛響應年輕人的呼告,還有幾個人陷入了悲痛欲絕的境地。

“他們是什麼人?”盧錫安問。

“拜火者。”米菈說。“從島西邊來的。”

“他們要燒了她的靈魂,”一個老人大喊。“什麼也不給先人留下。”盧錫安看到米菈的眼裏湧出了懼色。

她衝到牛車跟前,歇斯底裏地扒拉著成堆的屍體。死者中有幾個年老的婦人,但大多數都是年輕男子和孩童。沒有一個是她父親。米菈退了幾步,麵如死灰。

那個老人悲歎一聲,抱住了頭。米菈伸手將他擁入懷中。她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老人看起來似乎感到了稍許安慰。

她麵向村民們說:“我們必須把人都找回來,還有哪裏沒去過的嗎?”

盧錫安看著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不少建議提出又駁回。失蹤的人太多,幸存者根本不夠。米菈麵露絕望,沉默下來。

他走上前,說:“我知道哪裏能找到更多人。”

4

天光下的山頂冷清死寂。狂怒的風暴已經過去,隻留下一地的死者,散落在刺柳和草叢間。

米菈和村民們在斷崖上四散開來,各自查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自己的親朋和愛人。拿手杖的年輕人跪倒在一個俯臥著的女人身邊。他的憤怒已經完全被悲傷所取代。

盧錫安看向米菈。她蹲在一個老婦人的屍身旁,在她耳邊低聲訴說。也許是一種禱告吧,盧錫安猜測。

她抬起頭,對盧錫安說:“他不在這裏。”

他望著一地的死屍,胸口好像被壓住了。她本可以救他們的,或者至少可以盡一份力。她善良得近乎固執,不允許自己拋棄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米菈站了起來。“我要送她回家。”

盧錫安俯xia身,緩緩地抱起老婦人。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碰就會碎裂。他將老婦人抱上牛車,放在木板條上鋪著的葉床上。他靜立了片刻。然後回過頭去幫其他人。

他們一直勞作到日過中天。死者實在太多,車子都快裝不下了。盧錫安和米菈把最後一批屍體運上板車,其他村民用繩索固定好。

盧錫安退到一旁,扶住了自己的身側。陣陣疼痛擴散到了他的腰部。他已經幹了太多的活,但仍然遠遠不夠。他感到疲累不堪,便在懸崖邊上坐了下來,望著大海出神。他這一早上已經是滿頭大汗。

“你的骨頭還好嗎?”

“過得去。”

米菈在他身旁坐下,遞給他一個水壺。

“不剩多少了。”他拿在手裏掂量著。

“你比我更渴。”他放下水壺,站起身,脫去了長外套。海風送來一陣涼爽。他重新坐下,慢慢喝光了水,再蓋好水壺。

米菈一言不發,久久地凝望著大海。遙遠的海麵上,一大群海龜浮上來換氣,又再度潛了下去。

“你看到他們怎麼死的嗎?”她問。

“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米菈低頭看了一眼盧錫安的手槍。“但你之前見過,對嗎?”

他點點頭。

“所以是怎麼——”

“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法幫你找到你父親。”

米菈點了點頭,垂下了腦袋。

盧錫安看著浪濤撞在山下的礁石上,一次次起落間,水位漸漸升高。很快潮水就會到最高點,他就能起航了。盧錫安將水壺還給米菈,再次站起來,披上了外套。

“去碼頭,最快的路怎麼走?”

米菈指向西邊的山坡,卻發現有一隊人正在接近。他們穿著黑色的長袍,為首的是一個祭司,手裏拿著一根木頭法杖,上頭用繩子纏著一塊黑曜石。

“呆著別動。”米菈說。盧錫安一句話也沒有說,跟在了她幾步遠的身後。

拿著手杖的年輕人迎著來人走去。還有一些村民也跟著他一起,攔住了那群人。

“你們跨了河,來到了東邊。”年輕人說。

“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給死者照亮前路。”祭司說。

“那不是我們的路。”米菈加入了人群。

祭司笑了。“等他們爬起來的時候,誰能擋得住?你嗎?”

年輕人握緊了手杖,咬牙切齒地說:“食灰人,你覺得我會讓你燒掉我妻子嗎?”

祭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盯著他身後的人群。盧錫安注意到祭司的手指微微地掃過了沉重的權杖,一種下意識的動作。這人想動手。

盧錫安排眾而出,說道:“死人不會爬起來。隻要方法得當。”

祭司的眼光猛地甩到他身上,細細打量起來。

作為回應,盧錫安微微頷首。然後隻一個動作,重心就移到一側,同時拉開了大衣的衣襟,手放在了槍柄上。

祭司先是瞟了一眼兩把聖槍,又轉回來盯住了盧錫安的眼睛。

盧錫安與他坦然對視,等待著他的動作。甚至可以說是在期待。

米菈站到兩人中間,雙手分開,攔住了他們。

“住手,今天的慘事已經夠多了。”

她麵對著納圖人的祭司還有他的手下,說:“一個島。兩夥人。井水不犯河水。我們隻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葬死者。”

眾人齊齊看向祭司,但他在考慮米菈的話時,眼睛一直盯著盧錫安。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你們可以收殮死者,”他說。“在河東。”

人群平靜下來,紛紛散開——除了盧錫安和祭司兩人。他們仍然相對而立,等著對方先動。

“人們應該按照自己的習俗來安葬。”盧錫安說。

“那我們也得先找回他們的遺體,如果打起來就沒那工夫了。”米菈說。

盧錫安沒說話。他的指尖滑過手槍上的黃銅外殼。

米菈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拜托了,你隻是個外人。”

盧錫安點了點頭:“行,死的是你們的人,你們說了算。”他的手從槍柄上挪開:“去碼頭,往西邊走?”

“是的。”米菈深深地歎了口氣。她好像還想說點什麼,但她隻是低下了頭。

“希望你能找到你父親。”說完他轉頭便走了。

5

碼頭位於一處避風的海灣。一小隊帆船在水中輕輕搖晃。盧錫安的船泊在遠端,與幾艘滿載著貨物和臭魚的貨船混在一起。

他沿著長堤走去,聽見無數甲蟲窸窸窣窣的聲響——它們在忙著吞吃隔壁漁船上的腐敗漁獲。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條船了,之前的兩艘都因為經驗不足jiao了學費。航海很難掌握,但是與說服船長追逐黑霧相比,簡直易如反掌。

他登上船,走進甲板下層檢查補給品。一個星形的標識從架子上掉在了地上,除此之外,別的東西似乎全都原封不動。他把武器放回架子,坐在了自己的床鋪上。

從天花板到四麵板壁,貼滿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地圖和海圖。圖紙上標注著水深、潮汐和海床特征。

他已經追蹤蝕魂夜好幾個月了。最近一次是從萊肯出發,途徑素達若一路南下。他在那一場追逐中跨過了廣闊的洋麵,最終卻在被詛咒的群島海岸附近失去了黑霧的蹤影。東風將他帶到了蟒行三角洲一帶,也就是他最後遇上風暴的地方。

他在地圖上摁下一枚圖釘,標記出三角洲眾多島嶼之一。然後他在釘子上拴了一根細線,牽過來係在暗影島位置的圖釘上。這根釘子上還有更多向北延伸的細線,連接起艾歐尼亞的素達若。類似的標記在地圖上還有十幾個,都是在過去數年間一一添上的,如今已經連成了一張掛毯。

盧錫安盯著海圖,試圖找出一些規律,但他放眼望去看見的隻是自己遍及瓦洛蘭各地的失敗。他想到自己這麼多次嚐試解救賽娜,卻總是功虧一簣。他還想起了錘石,想起自己無端落空的怒火,喉頭感到一陣發緊。

賽娜的尖叫回蕩在他的腦海裏。

盧錫安閉上眼,努力壓下不斷翻湧的絕望,直到他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稍許平靜下來以後,他又撲到地圖上開始了工作。

等他規劃好了新的航線準備好出航時,沙漏裏還剩一小撮沙粒。他的效率一直在提高,但是測量的精確度仍然難以保證,因為黑霧並不隨風而動。

他從床鋪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肋骨上的繃帶。先前的劇痛現在已經變鈍。他滿意地走上了甲板,著手解開主帆的升降索。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留意到海岸上的動靜。

米菈正在沙灘上細細翻檢。

他看著她撿起一個大葫蘆,晃了幾下,又扔回沙子裏。她轉了個身,也看見了他。盧錫安隻是略略點了下頭,便繼續手裏的活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往船這邊走來,路上順手又撿了樣東西。

“這是卡拉薩果,”她把手裏的東西拋給盧錫安。

他接住晃了晃,聽到裏麵有水聲。

“我父親經常會從威納魯運一船卡拉薩果回來。這些果子是剛采的,最多不超過一天。”

“其他人呢?”

“基本都回家去準備入殮的事情了,還有些人往泥水洞還有瀉湖去了,但是我父親本該在風暴來臨的時候就該回到這裏的。”

“他的船入港了嗎?”他把果子遞回她手裏。

她搖搖頭,眼光投向海麵。水裏有幾艘已經翻覆的船,露出的桅杆標記出了海灣的淺灘位置。

“也許你父親根本就沒上岸。”

米菈看著手裏的卡拉薩果。“我們發現了另一艘船的船長,她被衝上了海灘。她的船完全找不到了。”

盧錫安看了看海岸的水線,幾個小時之內潮水還不會漲到最高點。他把升降索快速繞了幾圈,重新係緊。

“帶我去。”他說。

米菈領著他沿著海岸線往前走。他們順著蜿蜒的灣岸,經過一處礁石累累的淺灘,停在了一塊珊瑚礁附近。

“我們就是在這裏發現她的。”

盧錫安翻查了一下沙地,隻找到一些貝殼和珊瑚。他又仔細觀察海水,想要找到船隻的殘骸。平靜的海麵一直延伸到天際。

“你父親是從威納魯來的?”

“他們倆都是,他們是做生意的。”

“風暴從是東邊過來的,所以她被衝到了這裏。你父親通常是在她之前還是之後入港?”

“之後。”說完,她逐漸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米菈望向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氣,渾身打了個冷戰。

“他一個人,還在海上。”她說。

她垂著頭,久久地佇立在岸邊,看著海水沒過腳背。

“但是如果,他已經被衝上岸了呢?”她說。

米菈猛地抬起頭,看向了西邊。海岸線一路延伸,最後在島嶼的盡頭轉彎消失不見。她想要的答案就在納圖人領地的深處。

6

兩人一路西行,穿過青草覆蓋的沙丘,還有經年累月風雨磨蝕出的海石拱。海岸變得亂石密布,越來越難以穿行,所以他們不得不爬上一座火山坡,沿著一條可以遠眺大海的脊線前進。遠在南邊的海麵上,一柱巨石衝天挺立——那是慟心柱,威納魯島的最高點。

米菈掃視著海岸,尋找父親的貨船痕跡。她指了指山下的一片礁石,其間躺著一群死海獅。海鷗上下翻飛,啄食著腫脹的屍體。盧錫安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他們兩人從山脊上找路下到了山坳。一條河從狹窄的山穀中流進大海。這就是島上兩夥人天然的分界線。

米菈沒說話,跨過了河。

他們繼續爬上下一座山丘。米菈是爬山的熟手,她在茂密的樹叢間毫不費力地穿梭,盧錫安卻慢慢被落下了。他每走一步,肋骨處的鈍痛就放射開來。繃帶已經鬆開了,他不得不在半山腰停下來。他重新勒緊了繃帶,痛得忍不住全身打顫。他的呼吸變得又粗又重。

盧錫安望著米菈爬上山頂。她把手搭在額前遮住陽光,繼續檢視海岸。她突然站住了,捂著嘴後退了一步。

盧錫安手扶著灌木叢間的粗枝,步履踉蹌地踩過碎石,終於爬上了山脊。他來到米菈身旁向下望去。礁石間卡著一根折斷的桅杆。破損的船帆在風中獵獵擺動。

他的目光越過殘骸,順著曲折的海岸看向一片沙洲,再經過一串寸草不生的小島,最終停在了遠處的一排懸崖。一群海鷗在岸邊盤旋。

7

一具屍體四仰八叉地趴在一塊火山岩上。海浪轟鳴著撞上犬牙交錯的海灘,隨時要將遺骸掃進海裏。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爬下近乎垂直的山坡。

“很快就要漲潮了。”他說。

米菈沒有搭理他,自顧自地盯著她的父親。

盧錫安la住她的手臂:“米菈。”

她縮了一xia身子,眨眨眼睛,仿佛是剛從昏迷中蘇醒。

“吐勒藤,”她說。“我們可以編根繩子,做個吊環。”

他看她說幹就幹的樣子,頭一次明白了她的決心有多大。盧錫安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從山頂的灌木叢中采集了一大捆粗重的藤蔓。盧錫安把粗藤編成繩索,米菈則靈巧地編出一個吊環,用來捆住遺體。

盧錫安把繩子係在一棵樹上,試了試重量。很結實。他將繩子另一頭連同吊環一起扔了下去。

“我下去。”他說。

“還是我去吧。我爬上爬下都習慣了。”

“我也會。”

“你剛才都跟不上了。”

“我可以的。”她焦躁地搖了搖頭。臉頰和耳朵都紅了。

“他太重了,”她說。“我可以拖著吊環,不讓它撞到岩石上。但得靠你把他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