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歸途

第八十三章 歸途

它們如同一片模糊的影子撲向盧錫安,用非物質的爪子和古老、鏽蝕的刀劍刺向他。它們很快……但快不過他。

他的動作如同舞蹈,款步回旋,行雲流水,手中的聖物雙槍射出耀眼的奧法光彈,點亮了這座小酒館腐朽的室內。

盧錫安修長的皮衣和緊實的辮子隨著他的動作飛舞抽打,他閑庭信步般地躲過了四麵八方襲來的狂亂攻擊。每一發光彈都像太陽一般灼熱,都將某個怪叫著的惡靈驅逐,把它們打回無形的黑暗。

他的使命已經無法讓他獲得滿足感。再也無法。這個世界的所有光明都已經黯然,因為她已被奪去。

黑暗的利爪割向盧錫安的一隻小臂,他發出痛苦的吸氣聲,一邊咒罵著自己短暫的分神,一邊用一發光彈把來犯的惡靈腦袋炸開了花,然後繼續專注於手頭上的任務。他堅定地站在小酒館的中央,用槍消滅了潮水般湧過來的幽靈,每一發光彈都點亮了黑暗。

最後終於隻剩下他自己,張開雙臂,武器分別對著兩側,石質的末端依然泛著光。他向左右兩側瞥去,等著下一波進攻。酒館壁爐裏的火似乎燒得旺了一些,驅趕著深出的暗影,逼退了刺骨的冰冷。

疲憊突然湧上來,盧錫安扶起了一條長凳,輕歎一聲坐了下去。他將雙槍放在了桌子上,然後檢查自己的傷口。

他咬著牙,把左手上的黑色長手套抽了下來。皮革外表沒留下痕跡,但他小臂上的皮肉卻在鬼爪割到的地方變成了黑色——就像被凍傷的一樣。

他的餘光捕捉到輕微的移動,盧錫安立刻站了起來,雙槍瞄準了……一個黑發女孩,剛剛十多歲的樣子,從倉庫裏的躲藏地點走了出來。

她停在原地,望著他,瞪大雙眼一眨不眨。

“求你,”她小聲說。“別。”

“不要悄悄出現,”盧錫安說著,放下了槍。

他正要轉身,但女孩雙眸倒映出一個移動的影子。他立刻回旋,槍口轉向身後,但這一次他不夠快。

一個怨靈從退行的陰影中衝了出來——這是一隻消瘦的、非物質的生物,身上披掛著裹屍布。一對空洞的眼窩和血盆大口裏透出藍綠色的慘淡幽光,它用匕首般的長爪向他劈過來。

盧錫安被這下攻擊的力道向後掀翻,飛過了吧台,飛過了大約十五尺的距離。他撞到了牆上,打碎了酒架上數十個空酒瓶,然後伴著碎玻璃一同摔落在地。他的胸口被怨靈擊中,燃起一陣灼痛,而他的心髒則被一股寒氣緊緊握住,每一次呼吸都要竭盡全力。

他狂亂地尋找著自己的武器。他看到了其中一把,正躺在左麵十步以外的平地上。太遠了。另一把槍則旋轉著滑過地板,停在了那個女孩的腳下。

她撿起了那把古老的武器,瞄準了怨靈,她的雙手在顫抖,而那個東西卻向她衝了過去,巨口長大到難以置信的角度。

“沒法開火!”她一邊哭喊一邊後退。“沒有扳機!”

盧錫安的腦海中浮現出回憶的片段,像刀紮一樣突然。

“可是這要怎麼開火?”盧錫安一邊說,一邊看著這把精巧的武器,臉上滿是疑惑。“沒有扳機。”

“不需要扳機,我的愛,”賽娜說,她的眼神中閃著愉悅。她輕輕撫過他的鬢角。“扳機在這裏。”

“我不明白,”盧錫安說。

賽娜舉起了自己的武器——這一把的外形更加優雅——瞄準了二十步以外的標靶。她的表情淩厲起來,眯起雙眼。“你必須用意念讓它開火。”她話音剛落,目標就在一道黃色火光的烈焰中炸裂開來

“好的。用意念,”盧錫安說著,將手槍瞄向下一個標靶。什麼都沒發生。他晃了晃手槍,呼出一口粗氣,一半是氣餒,一般是迷惑。

“需要的是控製,”賽娜說道。“是專心。開火的意念需要發自你身體中的每一絲存在。”

盧錫安大笑著轉身麵向賽娜,揚起了一瞥眉毛。“身體中的每一絲存在?”

“試一下!”她催促道。

他試了一下,但沒有抑製住彎上嘴角的微笑。“我放棄,”他歎了一口氣。他靠近了賽娜,將她拉入懷抱。“有你在,叫我如何對別的東西專心?”

賽娜將他推開,笑著說。“你別以為這麼容易就放過你了,”她說。“再來。這次要認真起來。”

女孩已經退到了牆邊,無路可退,那把稍微纖薄一些的槍——賽娜的槍——在她的手中隻是無用的石塊。

“扔給我!”盧錫安粗聲吼道,同時向前猛衝。

麵對飛來的惡靈,女孩尖叫著把槍扔向盧錫安的方向。手槍顛倒旋轉著從空中飛過,直接穿過了怨靈。盧錫安穩健地接住了旋轉中的槍柄,同時單膝跪地,貼著地板滑鏟到另一把槍旁邊。當他再站起來的時候,兩把槍都已準備就緒,然後火力全開。

那個惡靈慘叫著,慌不擇路地逃竄,蜷縮著扭轉著試圖從他身邊鑽出去,但盧錫安不依不饒。他一個箭步向旁側猛衝,維持著巨狼般的連續掃射。炙熱的光芒撕裂了那個慘白的幽靈,它的吼叫逐漸變得慘厲,黑暗的形體逐漸消解,猶如晨霧在朝陽下散去。

盧錫安停在原地,雙槍依然平舉著。一切又靜了下來。

“它……走了嗎?”女孩問道。

他沒有立刻回答,用懷疑的目光掃視房間的每一寸。最後,他把雙槍收進槍套中。“它走了。沒事了。”

“我……我沒法用它開火,”女孩盯著黑暗喃喃地說。“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就像其他人。”

盧錫安回想起了自己使用這武器時遇到的難題——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需要的是控製,是專心。

“我現在可以專心了,我的愛,”盧錫安將這句話藏在呼吸中。

“你說什麼了嗎?”女孩問道。

“沒,”盧錫安回答。他翹起頭。附近什麼地方傳來了鐵鏈的聲音。“你聽到那個聲音了嗎?”

女孩搖了搖頭。“我什麼也聽不到。”

盧錫安眉頭緊鎖,眼神銳利。“他依然還在嘲弄我……”

他轉身離開了小酒館,他身負詛咒,注定要追隨那個遙遠、淩虐的聲音。

“把門鎖好,”他用命令的口吻說。“然後祈禱黎明吧。”

盧錫安坐在山頂的一棵大榕樹樹蔭下,俯視著山穀。他雙手放在一對槍上,手指摩挲著黃銅的紋路。黑霧卷過青翠的低穀,吞噬著途經之處的一切。蝕魂夜比預想中提前了幾個小時降臨這個小島。

數不盡的火光落入了黑暗。翻騰的霧氣幕天席地。火把一個個漸次黯淡,直至熄滅。因為距離太遠,所以聽不到垂死的慘叫聲。

隻有一個光點炯炯如常。慘綠色的光芒毫不費力地洞穿了黑霧,看似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那是惡靈的腐敗之火。盧錫安見狀登時心跳加快,全身血液仿佛沸騰起來。

他疾奔下山,踏著碎石山路來到了盆地。一具屍體躺在高草間,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瞪大——一對墨黑的晶球死盯著無月的天空。盧錫安繼續向前追去。

直到發現了第五具屍體,他才停了下來。老人的臉孔因劇烈的疼痛而扭曲。衣衫襤褸。血肉剝離。傷口是鐮刀造成的,盧錫安不可能看錯。

他換了個方向,循著一路上的屍體來到了一處陡坡下。他在繁密的樹叢間向上攀援。還沒接近山頂他便聽到了慘叫聲。

黑霧溢滿了山頂的空地,許多畸形的形體在渾濁厚重的霧氣裏無常地隱現。一群島民驚慌失措地朝懸崖跑去——葬身大海無異於解脫。霧氣把他們一個不落地吞沒了。狂亂的暗影撲向可悲的靈魂,將死的哀鳴加入了不潔的合唱。

他舉槍瞄準了翻騰的霧氣。一隊尖叫的惡靈從中湧出,揮舞著幽影的劍刃,張開滿口尖牙向他衝來。

槍口she出一道淨光,屠盡了受詛咒的惡鬼。盧錫安被槍火震得後退了一步,靴子的鞋跟已經探到了懸崖邊緣。他冒險回頭看了一眼。山下的陰影中,暴戾的大海與碎石累累的海岸反複衝撞。

無數靈魂的齊聲哀嚎中,一個笑聲出奇刺耳。盧錫安轉過身,雙槍架穩了不斷接近的濃霧。臃腫狂烈的霧中亮起一星火光。

盧錫安將一把槍收回槍套,手伸進皮大衣裏,摸出了一顆粘土炸彈。炸彈有拳頭大小,粗糙的外殼上有一個記號——比爾吉沃特的老武器匠到底有沒有騙他,現在就是驗證的時候了。

他振臂一甩,炸彈淩空飛出,升到最高點時,他抬手開了槍。空中炸開了一朵銀色的雲。粉塵在半空中渦旋升騰,在致死的黑霧中擠出了一小塊閃亮的凝滯空間。

黑霧破開一處缺口,錘石站在那裏,腳下是一個年輕女子。鏈鉤剜進了她的身體,正將她的靈魂剝除,讓她在劇痛中拚命掙紮。古舊的燈籠開始燃亮,魂鎖典獄長將它舉了起來,開始亮起。女子毫無生息的身體頹然倒地——監牢裏迎來了又一個新的靈魂。

那幽靈看到盧錫安,笑著說:“暗影的獵手,我們在海力亞很想念你,還擔心你早就忘記了挫敗的滋味。”

錘石敲了敲燈籠。光芒脈動,像是在回應他。

“她的靈魂因你的到來而愈發明亮,”錘石說。“你帶來了希望,讓她的受難稍微得以喘息。”

盧錫安的眼光落在了燈籠上。銀色的粉塵驅走了那座監牢所散發出的光暈。他握緊雙槍,等待著。

“哎,可是失敗自有後果,”錘石大笑。“讓她的苦痛益發甜美。希望,就像天真的孩子,貿然地衝向累累岩石。”

盧錫安的思緒突然閃回到上次的交手,但他把那念頭逼走了。

“你可知道她最深的恐懼是什麼?”錘石說。“永無休止地受難,與你一起。”

燈籠放出的光芒一變,陰森的綠色稍稍減淡了。他感覺到她在努力伸手,想要擁抱他——溫暖而無實體,獨屬於靈魂和回憶的方式。

盧錫安……

她的聲音讓他心頭一暖。錘石說的沒錯,每當他靠近時,賽娜都能感覺得到。每次相遇,她都似乎變得更近了,像是在反抗錘石的折磨。在他踏上這個小島的那一刻,兩人就感應到了彼此。

燈籠在錘石手中震動起來。奪目的光彩在裏麵回旋拉扯,像是要突破監牢。錘石看著燈籠中的異動,不屑地輕笑了一聲。盧錫安端槍瞄準了燈籠中那一團漸漸加劇的風暴。燈籠外的防護光暈開始動搖。

時候到了,我的愛人……

盧錫安開火了。

刺目的槍火一擊洞穿了搖搖欲墜的光暈,命中了鐵質的牢籠。燈籠猛地一晃。這是頭一次,淨化之火敲響了古老監獄的大門。

錘石怒吼一聲,將燈籠甩到身側。

黑霧伸出一條條觸手,探進燈籠之中,淹沒了旋動的光芒。他的摯愛,以及無數渴望解脫的靈魂,被滾蕩的暗影吞噬殆盡。燈籠中黑暗彌漫,她被生生拉遠,留下慘痛的呼叫。

“住手!”盧錫安同聲大喊。“放了她!”

錘石再次大笑。滿是嘲弄的冷酷嘯聲,與賽娜的悲鳴相映。

盧錫安舉槍對準錘石。他將全身心的怒火灌注到槍中,射出了一連串的槍火。

聖光將錘石完全淹沒,淨化的烈焰點燃了他的靈體。盧錫安箭步上前,再次開槍,但是燈籠周圍卻重新浮現出黑色的光暈,摁滅了槍火。

錘石身上的烈焰被黑暗的能力驅散了。他微笑著高舉起燈籠,像是在炫耀一件剛剛得來的獎品。

盧錫安感到胸口一窒。破除燈籠光暈的槍火白白浪費了。銀屑在他身邊緩緩散落。黑霧的觸手伸進了炸彈擠出的空當裏,慢慢補上了缺口。他已經錯過了時機,愛人仍然身陷於囚籠之中。

大勢已去,盧錫安舉槍衝進了黑霧。

有什麼東西快得根本看不清楚,迎麵砸中了盧錫安——錘石的鏈鉤將他擊飛了出去。他摔在碎石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直到腳下的土地變成空無,大海迫不及待地迎上來。

2

起初是一陣狂笑……鎖鏈劃過石板……回蕩在密不透風的迷霧裏……他總是動作太慢……手槍上蕩開的微光……啞火的聖光……他沒有開槍……她站在那兒……夾在他與鐵鉤之間……

她眼中帶著困惑……墨一般漆黑……她在尖叫了……全身都在抽搐……摔倒在地……她的生命流逝一空……刺破他腦海的尖叫聲……乞求著他,快走。

3

盧錫安猛然挺起身。肋骨疼得仿佛被打了個洞。他慢慢放鬆身體,癱在一張簡陋的睡床上,斷斷續續地喘著氣。他盯著頭頂的木梁和灰泥天花板,疑惑自己身在何處。

賽娜的尖叫仍在他腦海裏回蕩。他又一次辜負了她。他隻能從頭再來。

他檢查了緊裹著肋骨位置的繃帶,發現底下一片淤青,而且摸起來是軟的。

他胸口上還敷著搗碎了的草藥,揭開後露出一道烏黑的傷口,正是鏈鉤命中的位置。

他側過身,用手肘支著自己坐了起來。一扇百葉窗的縫隙間透進絲絲陽光,照亮了屋角的一個大木頭櫃子。櫃子上設了一個祭台,擺著昨日摘的花和一隻雪花石雕成的烏龜。他的大衣和皮背心疊好了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墊著兩把聖槍。

盧錫安伸出發顫的手,抓過了武器。他先檢查她的槍——從石體再到黃銅構件,正如她多年前教他的那樣。他的指尖摸著石上一道很深的裂縫。那是他們在艾歐尼亞時留下的紀念。他不禁微笑,然後拿起了自己的槍。槍身上的金屬件摸起來有些輕微的變形。這是新傷,得盡快修好。

他哼地一聲站起來,把雙槍收進槍套。然後他將手放在槍柄上,體會槍的高度和傾角。兩把槍都有些歪。他調整了槍套,又試了一遍。這回行了。他拾起自己的皮背心,小心地伸進雙手,再套上外麵的長大衣。

盧錫安挪到窗前打開了合葉。陽光伴隨著隱約的啜泣聲一齊傳進來。從這個角度他隻能看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還有一部分樹叢。蝕魂夜過去了,現在是早晨。